《答顾东桥书》【32.9】-【32.15】 节
【32.9】原文: ——— 必要有行动
来书云:“谓致知之功,将如何为温凊【wēn qìng】、如何为奉养,即是诚意,非别有所谓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见而为是说,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宁复有可通乎?盖鄙人之见,则谓:意欲温凊、意欲奉养者,所谓意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其温凊奉养之意,务求自慊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凊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凊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清,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以之奉养,然后谓之致知。温凊之事,奉养之事,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必其于温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凊之节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于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温凊之物格,然后知温凊之良知始致;奉养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
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致其知温凊之良知,而后温凊之意始诚;致其知奉养之良知,而后奉养之意始诚。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此区区诚意、致知、格物之说盖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将亦无可疑者矣。
【32.9】注释:
物格而后知至:语出《大学》“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32.9】解析:
你信中说:“先生您所说的致知的功夫,是要保证父母的冬暖夏凉,怎样去奉养父母的诚意,而并非另有个什么格物,我想这恐怕不对吧。”
你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揣度我的观点才这样说的,并不是我这样跟你说过。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难道还有能讲得通的地方吗?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想让父母冬暖夏凉、想要侍奉父母,这只是所谓的意,而并不能把它当做诚意;一定是要笃行【dǔ xíng】了让父母冬暖夏凉、侍奉他们的愿望,务必是自己在做的时候感到满意,没有违心,这样才能叫做诚意。知道如何让父母冬暖夏凉的礼节、知道怎样适宜地侍奉父母,只是所谓的知,而不能说已经是致知;必须知道了,并且切实完成所知道的礼节,才能称作致知。使父母冬暖夏凉的事,对父母奉养适宜的事,都只能算作是事物,而不能算作是格物;在父母冬暖夏凉和侍奉适宜的事情上,必须遵循自己的良知去做,而没有丝毫不到的地方,才叫做格物。父母冬暖夏凉的物“格”了,使父母冬暖夏凉的良知才是“致”了;奉养父母适宜的物“格”了,很好地侍奉父母的良知才算是“致”了。
所以《大学》里说:“物格而后知至。”有了让父母冬暖夏凉的良知,才能产生使父母冬暖夏凉的真诚的意念;有了适宜奉养的良知,才能产生奉养适宜的真诚的意念。所以《大学》说“知至而后意诚”。我说的诚意、致知、格物的学说大概就是这样。你再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
【32.9】解读:
王阳明认为知至而后意诚。一个人只有明白世间道理以后,对世间的一切心明如镜,洞若观火,不会再被世俗物尘所蒙蔽,也不会再去干蠢事犯傻,道心必会深扎于性根里,坚定不移,岿然不动。知无不尽,然后才能祛除意中的杂质,去假存真,性明意定,而无有不实。可见欲诚意者,必当先致其知,心明于前,意定于后。
【32.9】度阴山曰:
人生在世,做任何事,都必须以真诚无欺的念头去行动,没有行动,一切都是说闲话。
想使父母冬暖夏凉、将他们奉养得当,这是意念,还不能说是诚意。必然切实地去践行使得父母冬暖夏凉、将他们奉养得当的意念,务求自己内心无所亏欠、无所自欺,这样才能称之为诚意。懂得如何使父母冬暖夏凉、将他们奉养得当,可以称为知,但不能称为致知。必须将如何使父母冬暖夏凉、将他们奉养得当的知识推行于父母,使得父母切实地受到奉养,才可以称之为致知。
【32.10】原文: ——— 致良知就是在感应事变的过程中体会义理
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缪,必待学而后知。今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养志、养口,小杖、大杖,割股、庐墓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
“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惟致其真知,以精审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真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蔽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真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哽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
吾子谓“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凊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
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间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32.10】注释:
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语出《中庸》“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
养志、养口:典出《孟子·离娄上》。
小杖、大杖:典出《孔子家语·六本》。曾子在瓜地锄草时,锄掉了瓜苗。其父大怒,用大杖将其打昏在地。曾子醒来后,先向父亲请安,又回到屋里弹琴,使父亲知道自己安然无恙。孔子知道后很生气,教育曾子应像大舜侍奉父亲那样,父亲用小杖打时则坦然承受,用大杖打时就逃跑,以免使自己身体受伤,使父亲背上不义的罪名。
割股:春秋时期,晋文公重耳流亡时,介子推曾割大腿上的肉给文公吃。后以割股治疗父母之病为至孝。
庐墓:古时,父母亡故后,孝子在墓旁搭建草棚,一般要住三年,以表达对父母的哀思怀念之情。
“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二句:语出《孟子·离娄上》。
为无后:语出《孟子·离娄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32.10】解析:
你来信写道:“圣道的宗旨很容易明白,就像先生说的‘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具体的细节,随着时间的变化,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需要学习之后才能明白。谈论孝道就是温清定省这些礼节,现在谁不明白?至于舜不请示父母就娶妻,武王还没有安葬文王便兴师伐纣,曾子养志而曾元养口,小杖承受而大杖逃跑,割股疗亲,为亲人守墓三年等事情,可能正常,可能不正常,这是处于过分与不足之间。必须讨论个是非曲直,作为处事的原则。然后人的心体没有遮蔽,这样临事才能没有过失。”
“圣道的宗旨很容易明白”,这句话是对的。只是后世的学者们往往忽略那些简单明白的道理不去遵循,却去追求那些很难明白的东西,这正是“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孟子说:“圣道像大路一样,难道很难明白吗?人们的毛病在于不去遵循罢了。”愚夫愚妇和圣人是同样拥有良知良能的。只是圣人能够意识并保存自己的良知,而愚夫愚妇则不能,这就是二者的区别。
“节目时变”,圣人对此岂有不知的,只是不一味地在这上面做文章罢了。圣人的学问,与后世所说的学问不同,它只是意识并保存自己的良知,以精确体察心中的天理。你不去保存自己的良知,而是念念不忘这些细节,这正是将那些难于理解的东西当做学问的弊病了。良知对于随着时间变化的具体细节,就像规矩尺度对于方圆长短一样。方圆长短的变化是无穷无尽的,具体细节随时间变化也不能够事先预测。因此,规矩尺度一旦确立,那么方圆长短就能够一目了然了,而天下的方圆长短也就用不完了。确实已经达到了致良知的境界,那么具体细节随时间的变化也就一览无余,天下不断变化的细节就能应付自如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在我们本心的良知上的细微处去体察,那你怎么去应用你所学的东西呢?这是不依照规矩尺度想去确定天下的方圆长短。这种狂妄的说法,只会每天徒劳而一无所成。
你说“语孝于温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真正知道的人很少。如果说简单地知道一些温凊定省的礼节,便能认为他已经做到了致孝的良知。那么凡是那些知道应当仁爱百姓的国君,都能认为他能够致仁爱的良知;凡是知道应当忠诚的臣子,都能认为他能致忠诚的良知,那么天下哪个不是能够致良知的人呢?由此便明显可见,“致知”必须实践,没有实践便不能够称他能够“致知”。这样知行合一的概念,不是更加清楚了吗?
舜不告知父母而娶妻,难道是在舜之前便已经有了不告而娶的准则,所以舜能够考证某部经典,或者询问于某人才这样做的吗?还是他依照心中的良知,权衡利弊轻重,不得已才这样做?周武王没有安葬文王便兴师伐纣,难道是武王之前便已经有了不葬而兴师的准则,所以武王能够考证某部经典或者询问某人才这样做的吗?抑或是他依照自己心中的良知,权衡利弊,不得已才这样做?如果舜并非担心没有后代,武王并非急于拯救百姓,那么,舜不禀报父母而娶妻,武王不葬文王而兴师,便是最大的不孝和不忠。后世的人不努力致其良知,不在处理事情上精细地体察天理,只顾空口谈论这中间时常变化的事物,并执着于此作为处理事情的准则,以求得遇事时没有过失,这也差得太远了。其余几件事也能够依此类推,那么古人致良知的学问就可以明白了。
【32.10】解读:
大道理明白了,小事理却混淆了;事理上分清了,行动起来又糊涂了;行为上虽没有违反规则,事理上却又出现了偏离。这些都是不能“致良知”的原因。
【32.10】度阴山曰:
第一,良知是规矩,而不是方圆。方圆是死的,但规矩是活的。以规矩去画方圆,无论是方是圆,大小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你只是固执于方圆,忘记了规矩,那就不是致良知。规矩就是良知,方圆是依凭良知判定做出的种种事情。
第二,一切都以念头为准。舜没有告诉父母就结婚,周武王不安葬老爹就兴兵讨伐商纣,从表面上看二人是不孝。可二人都是根据心中一念的良知,权宜轻重后,不得已才如此做的。假如舜心中不是真的怕自己无后,武王心中不是真的想救民于水火,那么他们不告而娶、不葬而兴师的行为就是最大的不孝、不忠。
第三,世人往往看到了方圆,而忘记了规矩。看方圆,就会学方圆,把方圆当成待人处事的一般原则,以求得遇事时能够没有过失,这是最大的错误。因为方圆是别人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画出来的,那方圆恐怕只适合当事人,并不具有普世价值。
第四,心外无理,理必须根据自己的良知,从心而出。而外在的理是别人根据当时的情境呈现出来的,情景一变,理就会变。
【32.11】原文: ——— 一以贯之的“一”就是良知
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已尽。“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德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32.11】注释:
多闻多见:意为通过多闻多见增长知识。语出《论语·为政》。
前言往行:语出《周易·大畜》卦辞“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意为君子应该多了解古代前贤的言行,以积蓄自己的德性。
好古敏求:意为喜欢古学而勉力追求。语出《论语·述而》。
博学详说:语出《孟子·离娄下》“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意为广泛地学习并详细地解说,等到融会贯通之后,再回头来简略地叙述其精髓大义。
好问好察:意为喜欢请教别人,并且喜欢体察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言谈,以便能了解民意。语出《中庸》。
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语出《论语·述而》“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32.11】解析:
你来信中说:“您说《大学》里格物的学说,唯指寻求本心,还勉强说得通。至于《六经》、《四书》记载的‘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等等,都是指在处事和辩论之中得到的,用功的内容和次序是不能弄乱和改变的。”
格物的含义,之前我都已经详细地谈过,你仍觉牵强,想必也不需要我再多加解释了。至于“多闻多见”,是孔子针对子张说的。子张好高骛远,只以多闻多见当做学问,而不能认真存养本心,所以心存疑惑,语言和行为里便难免有埋怨和悔恨,而他所谓的见闻,又恰恰滋长了他好高骛远的心性。所以孔子大概是为了纠正他多闻多见的毛病,而并非把多闻多见当作做学问。孔子曾说:“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就像孟子所说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意思差不多。这话正好说明德行的良知并不是从见闻中来的。孔子所说的“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门从见闻的细枝末节中探求,是第二位的事情罢了,所以他又说“知之次也”。把见闻的知识当做是次要的学问,那么学问之首是指什么呢?从此处,对圣人致知用功的地方我们可以完全窥见了。孔子对子贡说:“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如果果真在于多闻多见,那么孔子为何说这种话来欺骗子贡呢?一以贯之,不是致良知是什么?《易经》中说:“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以积蓄德性为主,而更多地了解前人言行的人,不也是在做积蓄德性的事吗?这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
“好古敏求”,就是热衷于古人的学说并且勤奋敏捷地探求心中的理。心即是理,学习就是学习本心,探求就是探求本心。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好古并不是像后世那样,广泛地背诵记忆古人的言辞,心中却念念不忘追求功名利禄等外在的东西。“博学审问”,前面也提及过。“温故知新”,朱熹也把它当做是尊德性的范畴。德性难道能从心外求得吗?知新必经由温故,温故才可知新,这又可作为知行并非两回事的有力证据。“博学而详说之”,是为了再返回至简约,如果不是为了返回至简约,那么“博学详说”到底是什么呢?舜好问好察,仅仅是中正平和地达到至精至纯合乎道心的境界。道心就是良知。君子的学问,什么时候离开过实践、废弃过辩说呢?但是实践和辩说的时候,都要知道知行合一的功夫,这正是致其本心的良知,而不是像后世学者那样只在口耳里空谈便当做认识了,把知行分而为二,才会产生用功有先后区分的说法。
【32.11】解读:
常人之所以将知行分为两截,就是由于他们把良知与知识混同一体。然而良知与知识是有区别的,“致良知”是以良知为标准,评判一切是非,因此王阳明称良知为试金石、指南针。良知具有验证具体事物变化无穷的能力。从体用上分,良知是本体,知识是本体发用之物;从先天与后天上分,良知是先天存在的,“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而知识是后天产生的,“必待学而能,必待虑而知”。所以,学者应“务践履以充良知”,通过去恶存善的功夫,去把握人之本体——良知。事实上良知是人人都有的,就存在于人的心中,不需要到外面去寻求。即使是凶恶之徒,他们的内心深处也有良知的善念。
【32.11】度阴山曰:
第一,君子的学问从未离开过处事作为,从未抛弃过论辩谈说。
第二,君子处事和论说,都要遵循知行合一的功夫,这正是为了实现自己本心之良知,而并非像世人那样只会夸夸其谈,然后认为这便是知,还将知和行分作两件事,说什么下功夫要有先后次序。
第三,经典上所有的方法论,都是为了知行合一,都是在致良知,良知之外更无知,心学之外更无学。
第四,孔子说的“吾道一以贯之”的“一”就是忠恕,忠恕就是致良知。
【32.12】原文: ——— 如何进入大同世界
来书云:“杨、墨之为仁义,乡愿之乱忠信,尧、舜、子之之禅让,汤、武、楚项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摄辅,谩无印证,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尝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建辟雍,制历律,草封禅,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
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以少释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濡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则幽、厉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未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其治乱何如邪? 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
【32.12】注释:
杨、墨之为仁义:杨,即杨朱,字子居,又称阳生,战国时魏人,主张为我,近似于义。墨,即墨翟,战国时鲁人,墨家的创始人,提倡兼爱、非攻,反对儒家“爱有差等”,近似于仁。
乡原:指不讲原则、八面玲珑的好好先生。
尧、舜、子之之禅让:古代部落首领的职位传贤不传子,尧禅让于舜,舜禅让于禹。子之为战国时燕王哙的相国,后哙让位于子之,事见《史记·燕召公世家》。
汤、武、楚项之放伐:商汤放逐夏桀于南巢,周武王讨伐商纣于牧野,项羽杀义帝而自立为西楚霸王。
周公、莽、操之摄辅:周公在周成王年幼时摄政,待成王成年后还政于成王,为后世典范,事见《史记·周本纪》。王莽以外戚居大司马,杀汉平帝,立孺子婴,自摄其政,后篡位,改国号新,事见《汉书·王莽传》。曹操讨伐董卓,迎立汉献帝,自任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子曹丕废献帝,建魏国,事见《三国志·魏志》。
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汉武帝时曾与大臣们议论立明堂之事,武则天曾毁乾元殿而立明堂。
泮宫:西周时诸侯设立的学校。
【32.12】解析:
你来信说:“杨朱、墨子的仁与义,乡愿的破坏忠信,尧、舜、子之的禅让,商汤、周武王、项羽的放逐与杀戮,周公、王莽、曹操的摄政,这些事情都无从考证,我们将从何去听信呢?而且对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还未考察识别,假如国家想要兴建明堂、建立学校、制定历律、操办封禅大典,又将发挥什么作用呢?所以《论语》中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也’。这世可以被当做定论了。”
你提到的杨朱、墨翟、乡愿、尧、舜、子之、商汤、武王、项羽、周公、王莽、曹操等人之间的区别,就跟前面所说的舜和武王的情况大致相同,可以类推。古今事变的问题,前面在谈到良知的学说时,已经有了规矩尺度作为比喻,因此也无须多说了。
至于兴建明堂、建立学校等事,似乎不谈一谈还不行。但是说来话长,姑且就你提到的这些事情来加以辨析吧,你的困惑也能够稍微减少一点。明堂、学校的制度,最早在《吕氏春秋》的《月令》篇和汉代儒生的注释中出现,六经、四书里没有详细提到。难道吕不韦、汉代儒生的知识比三代圣贤的知识还要好吗?齐宣王时期,明堂尚且存留有未被毁掉的,那么幽王、厉王时,周王朝的明堂都应该是安然无恙的。尧舜时以茅草盖屋,以土为台阶,明堂之制还没有完备,但并不妨碍他们治理天下。幽王、厉王时的明堂,沿袭了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期的旧制,但对于乱世也无补于世。为什么呢?这不是正好可以说明,能用怜恤他人的仁德之心来实施怜恤他人的仁政,即使是茅屋和土台阶,也仍旧是明堂;用幽王、厉王的心来行幽王、厉王的暴政,虽然有明堂的设立,也不过是他们施行暴政的地方。汉武帝重新探讨过立明堂的事,武则天也曾大建明堂,他们治理天下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天子的学校叫辟雍,诸侯的学校叫泮宫,都以地形来命名。然而夏商周三代时的学校,都是以教育伦理纲常为主要目的,而不是看它的外表像不像璧环、或者它是不是建造在水边。
【32.12】解读:
王阳明认为圣人的圣心不会因为明堂、制度的简陋或不完善受到影响。一个有志之人,即使居于陋室,其成人之志也丝毫不会受到动摇。对于现代人来讲,穷而不乏的品质更属难能可贵。
【32.13】原文:
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历数之学,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偏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侯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
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
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听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
【32.13】注释:
声为律而身为度:意为大禹是标准的完人,他的声音是音律的标准,身长是尺度的标准。语出《史记·夏本纪》。
“君子所贵”三句:语出《论语·泰伯》“曾子言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笾为竹制器皿,豆为木制器皿,笾豆之事指祭祀礼仪中的具体小事。存,此指掌管、安排。
“命羲、和”四句:意为尧命令羲氏与和氏,恭敬谨慎地遵循上天的意旨行事,观察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情况,目的是制定和颁行历法。语出《尚书·尧典》。
“在璇玑玉衡”二句:语出《尚书·舜典》“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意为舜观测北斗星的运行,以排列七件政事。天璇、天玑、玉衡,北斗七星中的三颗。七政,指日、月、金、木、水、火、土。《尚书·大传》则认为“七政者,谓春、夏、秋、冬、天文、地理、人道”。
推步占候:推算历法,占卜天象。推步,推算天文历法。占候,观察天象变化以测吉凶。
拔本塞源:意为拔除树根,堵塞水源,比喻从根本上破坏。语出《左传·昭公九年》。
【32.13】解析:
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定礼乐,必须具备中和的品德,他的声音能够作为音律、身高可以作为尺度,然后才有能力制定礼乐。至于器具等细节,那是乐工和祝史们的工作。所以曾子说:“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他的目的在于“敬授人时”;舜“在璇玑玉衡”,他的目的在于“以齐七政”。他们都念念不忘地用仁爱百姓之心推行养育百姓的仁政。制定历法、掌握时令,根本目的还是在于此。羲氏、和氏的历法和数学的学问,皋陶和契不一定能比得上,大禹和后稷也未必能比得上;正如孟子所说“尧、舜之知而不遍物”,即使尧舜也未必全知全能。然而发展到现在,后人世世代代遵循羲、和二人的方法,即使是一知半解有点小聪明的人,星术浅薄的相士,也能够推算历法、占卜天象,不出差错。难道是一知半解稍有智慧的人倒会比大禹、后稷、尧舜还要贤德吗?
封禅之说,更是荒诞不经,全是后世奸佞、阿谀奉承的小人用这种方法向皇帝献媚,夸大其辞,鼓荡君心,浪费国家财物。都是欺天骗人,无耻之极的,君子是不屑谈论的,这也就是司马相如之所以为天下后人所耻笑的原因。而你却以为这是儒生们应该学习的,恐怕也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吧?
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全因他们“生而知之”。然而朱熹在解释《论语》时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礼乐名物等功夫,果真和圣人有关,圣人也须学习之后才能知晓,那么圣人也不能称得上是生而知之了。称圣人生而知之,是专门就义理而言的,并不是指礼乐名物这些东西,礼乐名物这些和成为圣人无关。之所以说圣人是生而知之的,专指义理而并非礼乐名物,学而知之的人,也应该只是学这个义理罢了;困而知之的人,也应该只是在困难中学这个义理罢了。现在的学者学习圣人,对于圣人所知道的不去好好学习,却反过来念念不忘地去学习圣人所不知道的作为学问,这难道不是将成为圣人的方向迷失了吗?我说的这些都是针对你感到困惑的地方稍加解释,还没有在拔去病根,堵塞病源上去澄清问题。
【32.13】解读:
顾东桥认为,如果国家要兴明堂、制历律、草封禅、建辟雍,只有对礼乐度数完全考证明白,才能完成这个任务。王阳明则认为,国家政治清明与否,不在有无明堂、历律、封禅、辟雍,而在君有无仁心与仁政,没有仁心仁政,明堂、辟雍等等都是毫无意义的。阳明先生强调修心,也就是提醒人们要追求高尚的道德情操。
【32.14】原文: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
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功、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佣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32.14】注释:
“舜之命契”六句: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圣人有忧之,使契可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启明如朱:语出《尚书·尧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嚣讼,可乎?'”
仰事俯育:语出《孟子·梁惠王上》“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
【32.14】解析:
拔去病根,堵塞病源的学说没有在天下大白,那么天下人学习圣人,将会一天比一天感到繁琐艰难,最后沦落为禽兽夷狄还自以为学的是圣人的学说。我的学说虽然可能暂时让圣道明于一时,但终将是松了西边的冻,冰又在东边冻上了,前面的雾散开了后面的云又涌了出来,我就是喋喋不休地在危困中将我的学说宣扬至死,但对拯救天下也丝毫起不到的作用。
圣人的心和天地万物是一体的,他看待天下所有人,没有内外远近的区分,凡是有血有呼吸的都是兄弟儿女般至亲之人,无一不想给他们安全感,并且教养他们,以实现他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心愿。天下人的心,起初也不会不同于圣人,只是后来在其间夹杂了为自己的私心,被物欲所蒙蔽,为天下的大心变成了为自己的小心,通达的心被堵塞,人人都各有私心,甚至还有把自己的父亲、儿子、兄弟像仇人一样看待的人。圣人对此深感忧虑,因此推广他的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学说来教化世人,使他们都克制私欲、去除物欲的蒙蔽,以恢复他们原本相同的本心。这就是圣人教化的主旨,就是尧、舜、禹三代所沿袭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它的具体内容,就是舜命令契的,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唐尧、虞舜与夏、商、周三代,所教所学唯有这些。在那个时候,人人都没有不同的意见,家家都没有不同的习惯,安于这些的就是圣人,通过勉励自己能做到的就是贤人,而违背这些做法的人,即使有丹朱一样的聪明,也会被当做不肖之徒。下至田野市井里从事农、工、商、贾的人,都会纷纷学习这些,而且仅仅把修养德行当做首务。为什么?因为那个时候大家没有旁杂的见闻,没有繁复的记诵,没有泛滥芜杂的诗词章句,不用追逐功名利禄,只是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信任朋友,以恢复心体所固有的。这些人性中本来就存在的,而不是需要从外边假借的,哪个人会做不到呢?
学校以培养人的品德为任务。而人的才能有差异,有的人擅长礼乐,有的人擅长政治教化,有的人擅长水利农事,这就需要依据他们所成就的德行,在学校中进一步培养各自的才能。依据德行让他任职,才能让他在自己的职位上终生不会更改。用人者只知同心同德,使天下百姓共同安定,只注重他的才能是否与职位相称,而不因为身份的高低分轻重,不以职业的种类分贵贱。被任用的人也只知道同心同德,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如果自己的职位符合自己的才能,那么即使是一生从事繁重的工作也不觉得辛苦,安于卑微琐碎的工作而不会感到低贱。在那个时候,天下人都高高兴兴,互相当做一家人看待。那些才智低下的人,就安于农、工、商、贾的本分,兢兢业业,互相为对方提供生活必需品,也不会有攀比、虚荣的心思。那些有超群才能的人,比如皋陶、夔、后稷、契,便出仕为官,各自发挥自己的才能。整个天下就像一个大家庭,有的人经营衣服、食物,有的人经商互通有无,有的人制造器具,大家团结合作,齐心协力,来完成供养父母、教养子女的意愿,深恐自己在做某一件事时有所怠慢,因而特别重视自己的职责。所以后稷勤于稼穑而不因为自己不知道教化别人感到羞耻,而是把契的善于教化当做是自己的善于教化;夔专于音乐而不因为自己不知道礼仪而感到羞耻,而是把伯夷的通晓礼仪当做自己的通晓礼仪。大概他们的心纯净明亮,具有与天下万物为一体的仁爱之心,所以他们的精神、志气通畅顺达,没有你我的区分,人和物的区别。就像一个人的身体,眼睛看、耳朵听、用手拿、用脚走,都是为了满足自身的需要。眼睛不因自己听不见觉得羞耻,当耳朵听到声音的时候,眼睛一定会辅佐耳朵;脚不会因为不能拿而感到羞耻,当手去拿东西的时候,脚也一会会向前迈。由于人身元气周流,血液畅通,即使是小病和呼吸,感官也能感觉到,并有神奇的反应,其间有不可言喻的神妙。圣人的学问极容易极简单,容易通晓和实践,容易学习容易成才,正是因为它的主旨在于恢复心体所共有的东西,而没有涉及知识技能。
【32.14】解读:
文中的“拔本塞源”应为对时事的看法,而不是“主张”,如果当作主张理解,就是“溯本浚源”,“正本清源”了。阳明先生这一大段议论和论述,说的就是对时事学风正本清源的问题。阳明先生在本段中谈到学校里以培养人的品德为重,然而人的才能有差异,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治教化,有的擅长水利农事,那么就根据他们的才能,因材施教,使他们的才能在学校中能够得到进一步的提高。王阳明因为深知人的天赋和能力并不相同,有的可能好一点,有的可能差一点,所以不能用同一个标准来教育人。在王阳明的思想里,他非常看重循序渐进和先后顺序,因为人与人之间是不相同的。的确,只有因材施教,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一个人的潜能。
【32.15】原文: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知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唤!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zhuì yóu ruì záo】;则其以良知为未是,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
呜呼!士生斯世而尚同以求圣人之学乎?尚同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32.15】注释:
管、商、苏、张:管,即管仲,名夷吾,春秋时人,帮助齐桓公成为第一个霸主。商,即商鞅,公孙氏,名鞅,卫国人,亦称卫鞅。在秦国实行变法,使秦国国力大增。苏,即苏秦,战国时洛阳人,游说六国合纵拒秦,一度身佩六国相印。张,即张仪,战国时魏人,任秦惠王相,以连横之说策动六国与秦交好,分化瓦解六国的团结,以便各个击破。这四人均有杰出的治国才能。
五霸:春秋时五个称霸的诸侯,指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一说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铨轴:吏部要职。
藩臬:指藩司和臬司。藩司,明清时置提刑按察司,主管一省的司法。
台谏:御史台与谏议大夫。
宰执:唐朝时以中书省长官中书令及门下省长官侍中任宰相,为真宰相。其他官任宰相的,则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中书门下平章事、参知政事等名,统称为宰执。宋代则以同平章事为宰相,其他如参知政事、左右丞及枢密使、副使则称执政官,合称宰执。
【32.15】解析:
自夏、商、周三代之后,王道衰微而霸术昌盛;孔子、孟子死了之后,圣学晦暗而邪说横行。教者、学者不再以圣学为重。施行霸道的人,偷取与先王相似的东西,借助外在的知识来掩盖自己的私欲,天下的人都糊里糊涂地尊崇他们,圣道便被荒废阻塞了。世人相互效仿,整日妄求富国强兵的学说、倾轧诈骗的谋术、攻打讨伐的计策,以及一切欺天罔人,能够在一时之间借以获得功名利禄的手段。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等这类的人,多得不可计数。长此以往的斗争掠夺,祸害无穷,这些人沦落为夷狄禽兽,就连霸道权术也无法再推行了。
世间的儒士们感慨悲伤,搜寻圣王留下的典章制度,在焚书的灰烬中拾掇修补,他们的用心,是想挽回先王的圣道。然而圣学已经很久远了,霸术的流传已经积淀很深,即使是贤明睿智的人,都不免被霸术所沾染,他们为求得圣学的发扬光大,对圣学做出的讲解修饰,也仅仅能够增强霸道的力量,而圣学则再也寻不到痕迹了。于是解释古书的训诂学,给霸术的虚名传播名誉;记诵圣学的学问,所记言论显示霸术的博学;辞章的学问,语言奢靡华丽为它求得文采。像这样的人纷纷扰扰,竞相争斗,不知有多少。众多的旁门左道,不知何所适从。天下的学者好像进入了百戏同演的剧场,嬉戏跳跃、竞奇斗巧、争妍献笑之人,都从四面八方涌出,令人前瞻后盼,应接不暇,以至耳聋目眩,精神恍惚,日夜遨游其中,就像是丧心病狂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回到自己的家了。那时君王们也都在这些学问里神迷颠倒,终生致力于无用的虚文,其实根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间或有意识到这类学问的空洞浅薄荒谬虚妄、支离破碎,便想发奋自强,想要用实际行动做些事情的人,全身心地投入,尽他所能,也只不过是为争取富强功利的霸业罢了。
圣人的学说日渐遥远晦暗,追逐功利的习气,却越来越严重。其间虽然曾经有被佛道两家的学说所迷惑的人,但佛、道的学说最终也没能战胜世人追逐名利的心;虽然有人曾拿群儒的观点来折中,但是群儒的论说最后也无法攻破人们追逐功利的想法。大概到了今天,追逐功利的流毒已经侵入骨髓,积习成性,有数千年之久了。人们在知识上互相夸耀,在权势上是互相倾轧,在利益上互相争夺,在技术上互相攀比,在名声上互相竞争。那些出仕为官的,管理了钱粮便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管礼乐的人又想占据吏部要职;郡县里做官的人想到省里任主管大官;位居御史台和谏议大夫的官员又眼巴巴地盯着宰相的要职。原本没有某方面才能便不能任某职,不通晓某方面的学说便不能取得相应的声誉。但是广泛的记忆恰好助长了他们的傲慢无知;知识丰富正好使他们能够行恶;见闻的广博正好使他们肆意诡辩;文采的华丽正好掩饰他们的虚伪。因此,原本皋陶、夔、后稷、契都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却是初学的小孩子都想要通晓它的理论、研究它的方法。他们树立的名义招牌何尝不是“我想成就天下人共同的事业”,然而究其本意,就是用这个做幌子来满足他们的私欲,实现他们的私心。
呜呼!凭着这样的积习熏染,凭着像这样的心态,又讲求着这样的学问,所以当他们听到圣人的教化时,自然视之为累赘包袱;他们把良知看做是不完美的,而把圣人的学说当做是无用的东西,也是势所必然的!
唉!儒生们生在这种世道,怎么去追求圣学呢?怎么去谈论圣学呢?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想要成为学者,不也是太过劳苦繁重了吗?不也太过困难艰险了吗?唉,可悲呀!所幸的是天理存在于人的内心,终究是不可泯灭的,良知重见光明,终有一日,听了我正本清源的学说的人,一些定会慨叹悲伤,愤然而起,就像决堤的江河一样势不可挡。如果没有英雄豪杰,不能期待他们愤然兴起,我还能指望谁呢!
【32.15】解读:
阳明先生这里的一大段议论和论述紧接上一节而来,继续谈论对时事学风正本清源的问题。鉴于当时社会上士大夫阶层到学者都拔除了先圣学说中的根本教义——天理,阻塞了传统文化的弘扬。各种反常现象的出现,不但扰乱了人心,而且污染了社会。所以,阳明先生最后大声疾呼,把正本清源的希望寄托于学生们。他相信时光荏苒,正本清源之理终会流畅于世间,这正是告诉人们人生需要等待成功需要等待,人理当不畏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