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医院半日游

昔日的大学同学如今当了老板,自己创办了一家医院。几日前,曾给我打电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想把我挖去给他打工。我虽然谢绝他递上的offer,但接受他的另一个邀请。趁着长假最后一天,去参观一下他亲手缔造的医院。

根据他发来的定位,我越开越偏僻。医院位于一个工业园区内,来往的几乎都是大型货车。对此,我早有心理准备。因为同学告诉我,这边地价便宜,而且更僻静,能为病人提供安宁的休养环境。不过,听着此起彼伏的大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我对他的后半句话深表怀疑。

终于到了!远远的,我看到了一层大概八九层高的大楼,最顶上用红色隶书写着四个大字“KM医疗”。楼体主色调是明黄色,方方正正,毫无设计感可言。开近了才发现,这家伙圈了好大一块地。除了这幢楼,门前还有一大片停车场,足有百来个车位。

同学已经在门诊大门等我了。简单握手寒暄后,我打趣道:“怎么搞得和莆田系似的,看着就感觉信不过的样子,辛亏没真跳槽来你这。”

他哈哈一笑:“光置办这些家当,都把身家性命全扔进去了。哪有你们公立的那么豪气?”

“你这不设急诊吗?”我四下张望着问道。

他指了指大门上的牌子:“我们专业性比较强,不做不擅长的事。”

我顺着他的比划看去。嚯!原来他干的是这个。

“临终关怀医院。行啊你,行善积德这是。”

同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顺应时势罢了。现在的人这方面的意识强了不少。既提供了优质的服务,捎带手又把钱赚了,一举两得嘛。”

走进医院,大堂里的人寥寥无几。一个瘦得脱了相的中年男子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氧气包,费劲地喘息。他的家属正在办理入院手续。

同学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别过头去。这一切被我捕捉到了。挺好。当年上学时的柔软心肠还在,让我略感欣慰。

“在这里待上一天,特别压抑吧?”

同学沉默片刻,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心态还没完全转变过来。总想着谁谁谁还能再救一救。其实来这里的人,哪还有什么希望。无非是让他们走得不那么痛苦罢了。”

我拍拍同学的肩膀,表示理解。但我怎么可能完全理解他的无力和绝望。一线医生每天在和疾病与死亡殊死搏斗,或许能赢下一时,但终究会功亏一篑。以死神为敌,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

同学接了个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处理。他让我随便逛逛,一会儿来找我,然后便匆匆离去。

门诊根本没几个人,从医患之间的对话中可以探知,大都是些来这里开药的。一些诊室的门打开着,里面的医生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我走上住院病区,这里又是另一幅景象。和我供职的医院不同,没有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没有出入院病人和家属的喧嚣纷乱,更没有提着鲜花果篮来探病的人。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临终者痛苦的呻吟声和仪器的各种“滴答”声。

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一个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位昏迷着的老爷子。他的脸上几乎一点肉都没有,颧骨高耸,仅仅包裹着一张蜡黄干枯的皮。尽管戴着氧气罩,呼吸依然很艰难。我扫了眼床前的生命监测仪数据,血氧将将达到80。

一口气没上来,他就会悄然离去吧。不对,也不是悄悄的,生命监测仪会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在病床上昏迷着,看似没有任何痛苦。但到底什么感受,除了他自己,又会有谁真正了解?

我心情沉重地低头踱步,没注意边上突然窜出一名护士,和她结结实实撞在一起。护士娇小的身躯仿佛断线的风筝般向一旁飞去,幸好我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她。

“你谁啊?走路不看路的吗?”护士小姐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气急败坏地质问道。

我忙道歉,并告诉她我是你们院长的大学同学,受邀来医院参观的。

她脸上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叮嘱了我一句不要乱走,便火急火燎地跑了。护士服口袋中的对讲机正传出通话的声音。

“六床疼痛加剧,1.5倍吗啡注射效果不明显。”

“再加量吧!那个病人对二氢埃托啡也不敏感,没太好办法。”

我似乎已经听到远处遥遥传来的痛苦哀嚎,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还是心理暗示。在这里工作,难怪人人脸上都看不到笑容。

“你好呀!”

身后突然传来打招呼声。我转过身子,一个看着才二十多岁的女生亭亭玉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若不是她身上也穿着病号服,无论如何想不到她会是这里的病人。

“你也是多特蒙德的球迷呀?是来帮人了解医院的情况吗?”女生很健谈,有点自来熟。她一直盯着我手中的水壶,似乎非常喜欢。

我自我介绍过后,看着那女生,心里充满了疑问:“你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

“为啥我住这儿是吧?乳腺癌复发,三阴的,也没多少日子了。今天刚好状态好。难受的时候,其实和那些半死不活的也差不了多少。”女生说得很随意,像是在讲和她不相干的人和事。

“哦……这样子啊……”我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没事儿!能来这儿,说明我已经认命了。不用太考虑我的感受。”她顿了顿,又嬉皮笑脸地说道,“真想安慰我的话,要不把你的水壶送给我?我太喜欢了。”

我心里纠结。一个水壶是小事情,但送人用过的东西,多么失礼呀!

她看着我沉吟不语的样子,终于笑出声来:“说着玩的啦!你都对着嘴喝过了,恶心死了,谁要啊!”

“你说,这个赛季,多特蒙德能拿联赛冠军么?”她又问道,眼神中闪烁着一丝期盼。

“额……我觉得够呛吧。”我回答得有些保守。

“哼!连骗骗我都不会。明年五月份才出结果呢,我都不一定能亲眼看见。说能又怎么了?”

我心里一阵发酸,不知道该怎么接。平日里自诩伶牙俐齿的我,今天竟被她弄得笨嘴拙舌。

“我累了,回去休息了。再见啦!”仿佛变脸一般,虚弱和倦怠瞬间笼罩她的面庞。她向我摆摆手,慢慢走回了病房。

我不敢再到处溜达了。心里仿佛被塞进一块大石头,闷得喘不上气。我老老实实回到一楼大堂等着,直到同学打电话给我。

分别时,我紧紧握着他的手,难以想象他有多么强大的心理,才能整天泡在这人间炼狱般的医院里,哪怕是为了挣钱。

“老同学,这次参观的感受如何?”他问我。

我犹豫几秒,脑子里盘旋而过好几套词,最后却答非所问地冒出一句:“怎么这么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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