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里最早的事情,是在上海,那座繁华到让我害怕的城市。
小时候家里很贫困,爸爸来上海打工,妈妈在家照顾我。当时没有手机,爸爸想妈妈了,就写信,并不算繁多的字却总是能传达千里之外的想念。我看过那些信,就像热恋中情侣一样,少不了那些亲切话语,然而每封信的后面都会叮嘱妈妈要照顾好我,看到这我也诧异了好长时间……
非典期间,我花光了爸爸攒的所有积蓄,爸妈临走时就连火车票的钱,都是借的。回来后,就听到了一个对我们来说能毁天灭地的消息:原来租的房子要拆迁了。
那个很便宜就是偶尔会漏雨的房子,我在那里过完了第一次生日,也是最后一次。魔都的雨季让整个破屋子都变得特别昏暗潮湿,我弱弱的灯光下,我吃了永远不会在回来的三岁蛋糕。
第二天,我们就离开了。
爸爸骑着破旧的单车,妈妈坐在后面抱着我。单车很不情愿的扭动着车体,向前慢慢驶去。上海夏天的风是那么的燥热,我那天的记忆记得那么清楚。
那个篱笆院,是我在上海的第二个家。既便宜离公司还近。
爸妈每天都要上班,就把我扔在院子里,给我留下一块钱,那是我午饭的钱。
爸爸工作的公司有时午餐是鸡腿,他就把鸡腿放塑料袋里,饭也不吃的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到家,然后连门也不开,从篱笆的间隙里给我递来鸡腿,再转身骑车回公司。自行车嘎吱嘎吱的扭动着,慢慢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爸爸的背影是那么的疲惫。可能我当时一点感觉没有吧……可能我到现在都想不到,每次我开心吃鸡腿的时候,爸爸吃的都是剩下的米饭,可能吃饭时间过了,连米饭都没有了……
小时候对上海的记忆只有那两个小破院子还有我的幼儿园。
只记得奶奶还在的时候,爸妈把她接来上海照顾我。在幼儿园我每天中午下课后,都会第一个跑出校门,从无数家长的身影中找到她,然后拽着她的手,让她带我去吃饭。我们娘俩就坐在河边,我吃着她从家带的蛋炒饭,她就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我。我也未曾问过,她老人家有没有吃过饭……
写到这时,已经深夜了,我一脸疲惫的抬起头,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哦,黑夜……
夜幕渐渐笼罩了这个看似挺大的幼儿园,其他的小朋友都陆陆续续的被家长接走了,直到最后一个家长走了,我也没见到爸爸……我站在门口,隔着伸缩门不停的张望,灯光遍布的地方我都看了无数遍,就是找不到那熟悉的身影。我原本沮丧的脸再也坚持不住了,大声的哭了出来,响彻校园。爸爸说过会来接我的,天都黑了,为什么还不来……
班主任从宿舍赶来,把我带到她的宿舍,给我拿零食,拿玩具,一直等到我姑姑来接我。走的时候老师还是不放心,一直问我来接我的是谁,我认不认识,直到我喊姑,她才放心让姑姑带走我。
那天,奶奶病了。
她回老家看病了。
我来到这个地方,是四岁。
一个个陌生的面孔,甚至感觉连呼吸的空气都是陌生的。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在泥泞的路上,我用惶恐的眼神不停的看着四周,寻觅着熟悉的感觉,或者说,想逃脱。
爸爸说,这是姥姥家,以后就在这住了,要好好听话。早已习惯喊奶奶的我到现在还是叫着她奶奶,我也不想改口了,毕竟她对我那么好,就像亲奶奶一样。
对于那时候,我还存留的记忆并不是很多,往往只有刺痛了我心灵的,才会记忆犹新吧。
我花了半个月时间记住了爸爸的手机号,之后的每个星期一放学回家,就给他打电话。踮起脚尖或者踩在板凳上,拿起电话筒,熟练的打着一串数字,然后满怀期待的等着接通。
电话的那边永远都是很礼貌的喂您好哪位,而这一边,永远都是满怀期待的喊着爸。电话里他对我虽然没有表扬,没有想念话语,只有考试怎么样,但我还是很乐此不疲的打着,次次好几小时……
有一次妈妈星期五打电话说今天回老家,明天就到了。不知为什么,我特别的激动,一早起来就把院子扫的干干净净,等着她来,一直到下午,到天黑。
那种失落感,在一个弱小的心灵里,狠狠地划了一道痕。
不过还好,妈妈还是来了,她来的目的是什么我也忘了,只知道送她走时,我拼命挤上车,给她挤出了一点位置,等着她上车,然后回上海。
妈妈把我推了下来。
我在车站呆滞的站着……
“快回去吧,天不早了。”
车门缓缓关上,看着汽车冒着黑乎乎的尾气渐渐走远,奶奶才拽着我回家,我不情愿的跟着走了,还不时回过头看看那车会不会回来。原来,我不是跟着妈妈一起走啊……
坐在家里的椅子上,心里很难受。奶奶问我想不想妈妈,我笑了笑,故作坚强的说,不想。打开电视毫无心思的看到深夜。
那一夜,枕头湿了一大片。
从此之后再有人问我想不想父母,我都是摇摇头,然后苦笑着说“习惯了就好……”
毕竟从小就在姥姥家长大,对这个地方有着太多的牵挂。这里明明很穷,很乱,很烂,相比别人富丽堂皇的公寓小区,我却更想回到这。虽然我也曾渴望过。
别人生活的环境让我小时候深深的自卑,有人要来玩,我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随着时间推移,再想想,其实也没什么,住的好不好,能住就行。
慢慢长大了,在家的次数也少了,可在外面时间一长,就特别想回家。在家里一直被奶奶唠叨,唠叨烦了,就不想回家了,没过多久,就不行了,总觉得不回家不舒服,大概这就是对家的依赖吧,我头一次在回家与饭局间做了抉择,最终拒绝了饭局,匆匆收拾东西回了家。家啊,哪怕它再差,那也是自己生活的地方,是最温暖最让人怀念的地方。
记忆又回到了现在,时间跨越了十二年。不知不觉奶奶已经照顾我十二年了。
曾经说着奶奶不会老,一根白头发没有,现在她也有了好多白发;以前经常和奶奶比身高,算着什么时候能超过她,现在和她站一起,就像当时的我们互换身份,奶奶开玩笑的说我大了,也不和她比身高了。
妈妈把我丢在姥姥家的时候,我清晰的记得她才22岁。
小学初中时,妈妈到学校给我开家长会,同学见了都说她漂亮,我也很骄傲,可现在想想那些并不久远的事,才反应过来,十几年了……妈妈不在像当时那么年轻了,大人们在那讨论年龄时,我才恍然,原来漂亮的妈妈,也会老。
再细细算算奶奶的年龄,我也是吃了一惊,一直以为奶奶只有六十出头,可算出来的年龄是接近七旬……一种很难受的感觉涌上心头,对啊,我自己都十六了。
在学校上着课时,弟弟给我发信息说,太太老了……
刚看到消息的时候,我还有些惊讶,看着这几个字不知该回什么。明明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这么短时间……就老了……
在回家的两个小时里,我失神的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任混乱的思想冲击着大脑。
刚一进门就看到堂屋那熟悉的照片。只是……它已是黑白的了。
太太睡着的那个床头,摆着一盏长明灯,柔弱的火光在空气中不断的摇曳,似乎随时都会熄灭。我目光呆滞的看着那跳跃的火苗,顿时鼻子酸酸的。
我的印象中和太太并没有多少交集,但看到他躺在灵床上时,泪珠便在眼眶中打转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回事。
有时候人的生命啊……是真的脆弱,太太他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坚强的活了下来,却最终也敌不过时间的考验。
谁能敌得过时间?没有人。
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脱离时间而不受他管辖吧。
北方的冬天是那么的寒冷。奶奶家的石榴树已经秃的不能在秃了。从我来这个地方的时候,它就已经伫立了不知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来年的夏天,它会不会继续生长……我还想像小时候那样,拿着水枪,边打水仗边浇着水,重新拾取那段时光。
对着这个老院子,我按下了快门。这是一座并不好看的院子,但是它承载着我多少记忆和留恋;一张并不好看的照片,又能拨动我多少次心弦。
我们在经历事情的时候感觉时间好慢,幻想着这幻想着那,当到了幻想的那个年龄,才发现,时间,真的不慢。
我写过很多次这座老房子,却总写不完,也写不出该有的韵味。毕竟它承载着我太多的记忆,而且,最疼我的奶奶,还一直在这。
这些,都是文字所表达不了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