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亮起的灯光闪得我和他都由不得皱眉低头,过大的亮度差让我一瞬间脑袋变空,这才发觉刚才黯淡的好处——现在这样当面锣对面鼓,过于戏剧化,不是我擅长应对的场面。
这灯光显然也打断他的思路,两个人都沉默一会儿,还是得我打破僵局,“听着,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我可以发声明,我们两个感情早就名存实亡,这件事对我构不成困扰,只期待办离婚时彼此都按时到场。”
他抬起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我,我却并不能分辨他的态度。只能继续讲完我的计划。“后面你跟她要重修旧好还是老死不相往来都跟我没有关系。第二,我来回怼她,逐字逐句骂回去,暗指她是过错方,当然这些都是公关策略,不会影响制约你在危机之后做出任何决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听得出来,不管哪条路,他都是最大的受益者。
“这不重要,快点选,选了我要发的,哦对了,还有,你觉得我用真名发在小号还是直接发在杨柳岸比较好?”我比他理智得多,当务之急绝不是扯清感情上的谁对谁错,而是怎么在舆论漩涡里存身。
“晓月,你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做,掺进来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舆论的走向是不确定的,你做多错多,何苦呢?”他倒似看透世间人心险恶,准备let it go的模样。
“这件事情里我没有错,我受不了这样的诋毁,不怼人我不开心,这个理由可以么?”要我说为了救他,在这样灯火辉煌的时候,我讲不出口。“好了好了,说,你的选择。”
“后一种。”他的回答简单得过分,“不要发在杨柳岸,对你没有好处。发在我的微博吧,就算有无聊的人,也不要打扰到你。”
我们之间好像一直都是这么客气,心照不宣地保持相敬如宾的距离,我们很少吵架,甚至很少讲话,大概从结婚三个月之后我们就记得彼此所有习惯,可以用眼神交流了。
然后我捧出电脑,从邮箱里down下我写好的檄文,我警告他不要看,全是公关腔调,事已至此,我竟然还怕他误以为我本就是一个满腹戾气的泼妇。
“配张合照吧,显得真诚些。”对于他的要求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们很少拍合照,结婚照都没认真拍的,更没有摆出来的习惯。
他也没等我反应,配张图上去,发出来的时候,我才发觉是张日常照,不记得那天我在码字的时候抓拍的,他在一旁按快门,两个人竟然都笑得恬然深情,看得我心跳漏一拍——从来不觉我俩在一起时如此登对。除了这张照片,我的檄文,还有他的致歉。我没看,不知道他是怎样口吻,说实在,他擅长的语言是镜头,对他写的字,我并无多大信心。
然后我还提醒他去找他的粉丝高层去安排剩下的活动……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再洗个澡换件衣,天已经大亮了,我看一眼时间,上午9时许,距离方珩被爆出轨二十五个小时。
“你休息吧,我去上班了。”两个人在一起太尴尬,外忧内患,吵也吵不起,难不成抱一起哭?那不是我们,所以我还是选择,留下一句话就走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讶异或怜惜的表情,因为我没有回头。
上班?不过是个由头,昨天连我爸妈都知道了这件事,今天,单位诸位好事之人一定也都知道了,况且刚才还po了照片。整件事情我不想参与太多,如此已经是强打精神。但总要关注事态发展走向,怎么办?只能求助做新媒体的闺蜜,她负责告诉我话题下面撕成什么样,何种观点占优势,有无必要雇水军引导舆论。
我呢,找家酒店睡觉去——一夜未眠,已经彻底恍惚掉,还是吃不下,只能睡了,算是中补充机制,我从小就是这样的,睡不着就吃吃吃,吃不下就睡睡睡,考试失利,初恋结婚,长辈辞世,皆是这样熬过来。
大概是下午吧,我迷糊之间接过闺蜜的电话,她说这件事可能不止是小三寻衅这么简单,背后有人要黑方珩,隋晓月就是知名情感网红杨柳岸这件事已经成了靶子,口口声声我夫妻为了共同利益貌合神离狼狈为奸欺负她一个弱女子……
这年头真是笑贫不笑娼了,连小三儿都这么理直气壮。当然,还是怪方珩咯,他不去招人,人怎么惹他?我累了,把事情交付给闺蜜,由她去操作。结果还被她骂一顿不理智——这件事我就应该由着方珩跟小三儿两败俱伤,然后淡然一笑离开,让犯错误的人统统不得好下场!是该这样吗?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做不到。
睡醒了,还得回家看爸妈,不然一定以为我出事了,这才想起忘了提醒方珩不要一味孩子气躲起来,他爸妈现在一定也知道了,一个独立影人,业界名声未起,先靠八卦攻占了热搜榜,也是够尴尬的。不过如果不是这件事,我竟不知道他竟然迷妹粉丝这么多,能给他撕到热搜榜,如果我早在他身上多用点心,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可我也有我的生活啊,哎不想了。到家之后,我妈捧着电脑出来给我看,我其实是不想看的,但也无法,闺蜜的公关能力是一流,毕竟也是文案出身,水军的观点都犀利,大概也是为了我的事,格外用心,大的趋向已经是倒向方珩的多,还有好多可怜我的,我自己倒不觉得怎么样,大概武侠看多了,有种急公好义,而且反正我心底坦荡,并不往什么“糟糠之妻不离不弃”之类的可怜人设上靠自己。
我救他,只因为觉得可惜。感情的事,这些乱七八糟结束之后再说吧,说不定到时候还是分开,现在我都不能接受跟他无端端共处一室,以后日子,必也是难过的。
果然,没一会儿我妈就开始叨叨了,“一日夫妻百日恩”、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夸我深明大义之余,自然是不赞成我跟方珩离婚。我不回应,只是笑笑,然后去厨房找爸爸熬的剩粥,开火给自己热一碗,此时此刻,能落胃的,也只有这一碗童年的味道。
粥是甜的,心却是酸的,很奇怪,竟然没有哭,一直都没有泪,不知是水分摄入过少还是怎么。然后找回自己原来的房间,继续睡,直到又被信息吵醒,我被约的书稿取消了,言词之间,杨柳岸这个ip因为下场撕小三这件事不再客观纯粹,不适合他们出版社的园丁路线。
传统的出版界真是落后,白给他们增加了曝光,他们还嫌弃了。我也不去想,继续睡,心里自然还是难过,但这些都不重要,我又不卖头卖脸的,大不了换个笔名继续写,一样的。
晚上十点,爸妈叫我吃饭,还是睡,只有在他们面前任性了,没想到酒醒了之后的方珩会来接我,回家。
我是不想走的,回去还是尴尬,我这么做,是我的选择,不求任何人的愧疚和报答,现在回去,好似以恩人自居,对两人相处一点好处也无。可我还是回去了,我不想爸妈担心,他们老了,身体不过是一般,若为了这些拉杂事着急出了事,我不知该恨谁。
车上一路无话,因为我在装睡。我俩是电梯里隔了大概三尺远的两个人,完全看不出是夫妻。
“晓月,对不起。”
第一次,他同我讲对不起,很认真的那种。他一般是说“谢谢”比较多。这才惊觉,我们的夫妻关系确实是冷淡到可怕的地步,我竟然长久以来还乐在其中,只觉得自由。
“你是对不起我,但你不要以为我救你就等于在救这段婚姻。我不过是不想你因此一蹶不振。感情的事,这件事过去我们再谈。”我的话还是冷的,冷的我都怀疑我自己的血是不是热的。
“你要怎样便就怎样,反正于公于私都是我亏欠你。”方珩眼神颓丧,郁郁靠在沙发上,落地的灯光映着他的轮廓,竟然有种我未曾见过的魅惑感。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有能在他犯错时还一意支持他的迷妹——长得好看的人,真是占尽便宜。
可我以前从不觉得,是因为我从未留意,还是只是一种对背叛了自己的人的奇怪的“崇敬”?我不知道,人心本就是难测的,我也不去纠结。
他拿出了久违的烟,点燃的一刻却给忽然走近的我截下来,放入自己唇间。我也想麻木掉自己的神经,可我天生酒精过敏,会死人的那种,也只能拿烟来放肆。
方珩很吃惊,因为一般情况下我是不闻此味的,他未拿出烟,我便会出口伤人:“又在准备慷慨赴死?”他大概第一次发觉,我没有看起来那么冷淡,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
所以他决定揽过我,可是给我拒绝,我是关于他和旁人的某些描述和照片看完的人,我无法接受他的靠近,这是下意识的抗拒。
他叹一口气,重新为自己点一支烟。有些事情,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一回事,身体又是另一回事。其中,最诚实的,大概是身体。
我俩就这样各自窝在沙发一脚吞云吐雾,在整个极简家居画风之中显得十分不合时宜。大概是到半夜我就睡着了吧,我也不知道,时间好像是静止的,感觉不到流动。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周遭一片白,有点晃眼,我家也是四白落地的,只不过这儿不是我家,是医院,我在吊水,换方珩直愣愣的眼神盯着我,我却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幸亏没什么,不过是发烧,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你的神经不肯放松,身体就要做出安排,强迫你放松,生病,是它主动调节的方式。我曾写过一句话:“古龙说,心事重的人不入醉乡就入不了梦乡,吾等不能饮酒的人就只能高烧,烧到恍惚失神,与病酒有异曲同工之妙。”
“事情都已经解决了,你不用再挂心,好好休息吧。”方珩的第一句话,这么坚决,我知道,一定是经纪人给他发的话,因为以他自己个性是不肯下此等断语的,说的直白点,他太优柔寡断,不知道是不是巨蟹座天性的缘故。
我没说话,拿起床头自己的手机,看闺蜜是怎样的判断——事情已经过去近五十个小时,路人早已不关心,方珩的小粉丝们也算得到了安抚,小三现在被闺蜜和我的檄文搞得众矢之的了。我长舒一口气,这场仗我替他打赢了,病倒就病倒吧,也该休息了。
“晓月,你会离开我么?”方珩问得好直接,直接到陌生。我不知道说什么,当然,也许是什么都不想说。
“我没有资格挽留你,对不起你的人是我,况且你还刚救了我,但是……你会不会觉得这件事让我们加深了对彼此的了解?”
对,我知道了跟你结婚三年,大概有两年半的时间里你都在跟别人纠缠不清,我知道了我那看似贴心暖男人设的老公跟别人在一起时原来也有黄暴的一面……so,你觉得对我们的感情有任何正面影响?这只是我的心里话,我没有说,我觉得说出来太low。
“我们的婚姻,像一场没有终点的冷暴力,我们从不试图走入彼此的内心,只是做夫妻之间应该做的所有事,虽然也尽职尽责。其实我们比任何情侣和拍档都契合,可是我们拒绝彼此进入各自的内心世界。你不是看起来的那么单薄脆弱,我也不是看起来的那么阳光向上,我们潜藏起真实的自己,做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好妻子,好丈夫,也误尽此中深情。昨天隔着烟雾,我们仿佛才看清彼此。我骨子里堕落颓丧,你柔弱却雷厉风行……”
方珩从未跟我这样讲话,我们之间更多的交流在于记得和包容彼此所有的癖好和习惯,而不是把情爱放在嘴边。
误尽此中真情……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也讲得出这样的字眼,我都觉得暧昧肉麻过分了,可眼眶还是湿了,女人,就是这点子不争气,搁不住几句好话。
“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别忘了,是我回怼她的,你觉得我会回头?”我背过身去,故作镇定问他。
“不是回头,是重新开始。这次,我不是方珩,你也不是隋晓月;给中行和杨柳岸一次机会好吗?他们是惺惺相惜的最佳伴侣。”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我哭了,我特么哭了,因为我知道,中行和杨柳岸才是我俩真正的自我,被束缚压抑的自我。有个很俗的形容伤心的句子叫泪水如决堤,我现在就是这种状况,强装了这么久的镇定,还是给他勾出眼泪来。也许本就是一口气撑着,事情过去了,放松下来,各种情绪就跑出来。我原本就最有资格哭嘛,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受害者。
方珩看出我在哭,即便我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他转过来,抱我在他肩上哭,“这样才对嘛,不要忘了,你才是那个受尽委屈的人。”
我从未在他面前这样失态,哭起来没有完,上辈子的泪都要流出来了:“是不是因为我救了你?”但我的理智还在,既然都说道这儿,不如一气儿挑明了,“或者是觉得如果现在分开,人家还是不会放过你?”
“晓月,如果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人,你就不会救我了对不对?”
“我救你只是因为你的才华,现在你总知道,隋晓月的能力,她要毁了你,也一样简单!”我还是在撂狠话,忍不住。
“那就看在才华的份上在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如果有第二次,我自己走,你要怎样毁我,我绝不反击,宁愿身败名裂。”
我任由他抱着我,所以大概还是会原谅他,暴风雨已经过去,不知道算不算患难见真情,当然,也许还是我蠢,我天真,但我有我的底线,暂时还不至于怎样。
此时距离他出轨被爆,五十二个小时,我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变成为出轨的人辩驳洗白的人,可我爱他烟雾里的陌生剪影,而且贪恋他三年间对我和我家人所有的好,虽然这份好有不光彩的背面,我愿意再赌一把。退一万步,换一个人又怎么样,未见得比他更肯用心,人性如此,身体和精神,总不会安分。
“杨柳岸不想上班了,去他妈的文保局,老子不干了!”我赶稿早上睡不醒时吼他,他没说“我养你”,只是摸摸我头笑道:“原来冰美人也会撒娇会生气。”
“给中行生个孩子吧,最好是女儿,看他还敢不敢去勾搭伤害别人家女孩,会遭报应的!”他在窗前发呆半晌,转过身就说这么一句话。
被我一句怼无话:“想得美!要生自己生,老娘一尺八寸的腰不干!”
……
我们终于落入真实的婚姻,落入琐碎的烟火人间,不需要客套,不需要伪装……算不算歪打正着,不知道,人生嘛,一眨眼就过去了,水至清则无鱼,天大的事,发生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