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梧桐树高大秀美,绿叶片片,绿荫浓浓;每当秋风起来,绿叶就日渐褪色,悠悠飘落,一地金黄......
这是我儿时在故乡的一个愉悦记忆。有许多美好的东西藏在记忆的深处,就像被遗忘的宝贝,突然有一天发现那宝贝时,会给你带来意外的惊喜。我对梧桐叶落的记忆便是如此。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随父母自大西北的青海辗转回到河南老家,住在汝阳县城南街的一个家属院里。院子不大,只有三四户人家;其中一家来自上海,男主人在县委上班,女主人在县广播站上班,他们膝下有五子女;其独女排行老三,跟我同年,稍长几个月,我喊她“小妞姐”。小妞姐白皙文静,比我懂事;我随她一同上学,一同擓着篮子去汝河滩的麦地掐野菜。
家属院西隔墙那边就是小妞姐妈妈的工作地方。我们一帮小孩时常去那里玩耍。那是个门朝南的大院子,门前有长石条铺成的台阶,上了台阶跨过门槛,便进入宽敞的前院。这院落估计原本是旧时大户人家的宅院,后来改建成了公家的地方。院子僻静整洁,中间是砖铺的甬道,两侧是整洁的土地,地上长着几棵超过院墙的高大梧桐树。梧桐树是与泡桐树和法国梧桐不一样的树,我那时甚至后来很久都没分清。泡桐树最适宜故乡的水土,生长迅速,成材也快,但算不上名贵树种。而这梧桐树就不同了,它是有传说的,是能引来金凤凰之木,有不少古人的诗词赞美;更何况其杆高大,其叶秀美,其色嫩绿,其味幽香,其性净洁。
的确,梧桐树的树干呈浅绿色,光滑干净,从未见其上有虫眼鼓包,更不会因伤而流出桃树那种胶汁,其下亦不见杂草。梧桐树高大如伞状的树冠上,长满大大的绿叶。其叶为心形,不薄不厚,色泽诱人,微微溢香;又似手掌,裂成三瓣,有点像某种动物的张开的蹄子。微风吹过,树影婆娑,诱人遐想。在如此美好高雅的梧桐树下,人的心情变得格外舒爽,人的心智也必定会高尚起来,难怪神鸟凤凰都愿觅梧桐而栖。
梧桐叶在炎炎夏日里会偶尔有几片落下,变黄变枯,到了秋日则会落得更多,直至落尽。小妞姐家的奶奶会隔三差五吩咐我们去捡些梧桐叶回来给她蒸馍用。小妞姐家的奶奶并非其亲奶奶,是她们家从上海带过来的保姆,孤苦伶仃一人,但就跟一家人一样一样的,很亲。每每忆起此事,我都会对小妞姐一家人生出满满的敬意。我母亲喜欢跟奶奶拉家常。我也跟着喊她奶奶。奶奶比较高大壮实,但很慈祥和蔼。她总是将梳掉下来的头发塞到砖墙缝里,我便将其掏出来,拿到南街的收购部换成了零钱。有一回,奶奶扭了脚,傍晚取了一个盆,要我和小妞姐的小弟往盆里撒尿,说是童子尿,可以泡脚活血化瘀。幼小的我将信将疑,也未去关心奶奶脚的变化。不过,我们都很喜欢亲近奶奶,听她的话。
再说我们领了奶奶捡梧桐叶的指示,一干人等兴冲冲来到梧桐院中,去完成任务。果然,在院中地上已躺有发黄的叶子,我们弯腰去捡,或吹或抖去尘土,将一片一片对齐摞在一起......。小妞姐说:“把树叶交给奶奶洗净以后,铺在笼屉上蒸馒头,蒸出的馒头特别香,特别好吃。”我甚感奇怪,因为本地人没有这样做的;当然也觉出奶奶的智慧。几十年后,我完全明白,这些植物的叶或皮等用作食材,其性味能与面粉等完美融合,产生自然的清香,即如粽叶包裹大米等。
凋落的梧桐叶还可作我们的玩具,供我们做游戏。叶子的柄是比较细长的梗,叶子缩水发黄后,叶柄也缩水变细变暗变硬有韧性。我们便将叶柄与叶子分离下来,用双手各捏一头,与另一人同样捏着的一根叶柄交叉,用力往怀里拉,看谁能把对方的拉断,断者输,无损者赢。此游戏叫“勾筋”,在那个时代也算比较便捷诱人的。
随梧桐叶落下的还会有梧桐籽。梧桐籽是长在一个豆荚状的大角儿里的,开始时像青辣椒一样,一边粗一边细;长着长着就裂开了,变成短把勺子的样子,那圆圆的小绿果实就整齐排列于勺子的两侧。我们捡起这小勺子,用手抠下那小果实,剥去绿皮,里面露出白白的仁,放到口里一嚼,居然有甜丝丝的味道,宛如小号的莲子;待到秋冬,梧桐叶子及其果实等都成了黄色,那果实也缩得更小,不再嫩滑而是干枯出皱褶,选一粒放进口中能嚼出香香的味道。
那个梧桐院是全县的新闻广播中心,我与小伙伴们好多次溜进去,再往里走,听到小妞姐她母亲正在播音,入耳的是十分好听的声音。她母亲下班会捎几本人民画报回来,家属院的小孩都围拢过来看,成了那时我们不可多得的精神食粮,至今难以忘怀。
秋风起,桐叶落;桐叶落,秋来到。正所谓一叶知秋。叶落原本会引人伤感的,而于我却有着美好的记忆;好看的树叶、好味的树籽、好玩的叶梗、好交的伙伴,通通装进了美好的时光相册。
后来,我们搬了家,小妞姐家也调往外地去了。倏忽间,四十几个秋天过去了,有多少沧桑变化,有多少物是人非与物非人非。但那个有梧桐树的院子、院中的梧桐树、梧桐叶与梧桐籽等,定格成过往岁月中的美好。老奶奶、小妞姐与她们的亲人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好?她们美好的影像连同美好的梧桐永在我的记忆深处。
真愿回到那个梧桐叶落、一地金黄、无忧无虑的时候。
20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