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对爸爸说,给你做碗红烧肉好不好?
爸爸一大早就去买肉了,肥瘦相间好几层的五花肉。
他没吃过我做的红烧肉,我生完孩子后才会做这道享誉南北的传统名菜,不光这道菜,生完孩子后我厨艺精进,有好几道可以拿得出手的、叫得出名号的、摆得上家宴的菜品,但爸爸一个也没吃过。因为千山阻隔万里远,这是我婚后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我的小家。
我公公很爱吃,第一次尝试时就得到了他由衷的称赞,并且用实际行动大力地鼓舞了我,他吃了很多。可惜我做的次数太少,可惜他去世的太早。
老人家都爱吃红烧的肥肥腻腻的肉,就算年轻的时候不爱油腻,一上了年纪就很馋这口,但大多因为身体的原因或者其他原因不敢多吃。公公、婆婆、妈妈、以及婆婆的朋友,都爱吃。还记得小时候,看到姥姥躲在厨房里埋头吃肥肉,见我进来,她羞愧地差点要把碗扔掉,得到我不告诉妈妈的保证后,她把剩下的几块全都塞进了嘴里。当时不能理解姥姥为何偷偷吃肥肉,直到现在,发现妈妈也成了这样,明明喜欢吃,并且没有“三高”之虞,就是不好意思在饭桌上再夹一块。我顿悟,在她们看来,年纪大的人如果在小辈面前贪吃,是很不持重的、有失颜面的表现。
“父母在,儿不远游。”我不是个孝顺的女儿,走的那么远,让他们没有子孙绕膝其乐融融的福气,还要每年因为我们如候鸟般迁徙,两只年迈的候鸟。我也逐渐将一切身心都投入到自己的小家庭里,涓涓的亲情往下流动时顺其自然,逆流往上竟成为我们隐隐的负担,更被父母们视为额外的恩赐。所以,我说要为爸爸做红烧肉时,竟是他顶着风寒去买了上好的五花肉,而我在窗前闲适地抱着女儿,教她欣赏纷飘的大雪。
以后的某一天,我一定为自己累累的不孝行为心如刀割,后悔不迭。
所有的幡然醒悟都在自以为地久天长、恒古不变的拥有突然湮灭之时。
好了,还是来谈谈今天的红烧肉吧。
先把五花肉浸在冷水里,据说这样可以让肉里的血水流出来。确实有道理,因为泡上一个钟头,水就成了淡淡的血水了,冲洗两下,就不用焯肉了,焯肉会影响口感的。把肉切成两厘米左右的方块,待用调料只有姜、少许老抽、盐和黄酒,其他一律不要,包括水。这不是发明创造,袁枚那本有名的《随园食单》里有“红煨肉三法”,“每肉一斤,用盐三钱,纯酒煨之,不可加糖炒色。”汪曾祺的《五味》里“东坡肉”这一节也写,“东坡论煮肉法,云须忌水,不得已时可以浓茶烈酒代之。”所以,今天这道菜的第二主角就是酒了,我不假思索地豪掷了一斤丽春。
深口锅,钢化玻璃锅盖,锅内的动静一目了然。先将满锅的黄酒烧开,掷肉,大火滚开时,加少许老抽,适量盐(适量不好掌握,可以逐步加,用舌头舔尝一下汤的咸淡),生姜,待再次滚开,转燃气灶可以达到的最小的小火,可惜我家的灶不够精密,最小火仍嫌大,因为汤汁不是“略起小泡”。没有办法,就此煨着吧。中途锅盖万万不能随意揭,因为随园老人又说了,“常起锅盖,则油走而味都在油中矣”,并且,“早起锅则黄,当可则红,过迟则红色变紫”,感谢时代进步和物质生产力的发展,相比古人,原先纯粹技术流的接锅盖如今可视化进行了。“紧火粥,慢火肉”,炖肉,全在一个火候,最爱吃猪肉的苏东坡说,“富贵不解吃,贫者不解煮”,没有三四个时辰,真的就别想吃到好肉。高压锅这种方便快捷的煮具,无法让人享受到慢火细炖出的食物里氤氲的精妙微绝的口感。
煨足四个钟头,加一粒冰糖,转大火收汁,关火,装盘。此时,汤汁与肉块圆润交融,粘稠细致,红如琥珀。而原本方形的肉块,烂到不见锋棱,圆嘟嘟非常有喜感。我夹一块让妈妈尝尝,不小心摔在地上竟稀碎。入口,肥肉饶柔香郁毫不油腻,精肉俱化。
天下万事,只在认真二字。下了这许多功夫的红烧肉,一定是非常成功的。
江南的雪天非常珍贵,我热了一壶老花雕,给家人各斟一杯,就着瑞雪和红彤彤的五花肉,“爸爸妈妈,祝你们长命百岁,女儿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