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纹的模样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木心

那是一张发着小黄斑且独具港风特色的旧照片,里边是我还年轻的爷爷奶奶:奶奶一头秀色的齐肩短发,穿着简单地西装外套,而爷爷则是上身一件深灰毛织背带,两手托着一个3岁面对镜头的小男孩。

他们站在绿色花坛后,好像就站在我眼前,可距离又很远。

常听我奶奶唠叨道:“我之前的命可苦着,哪有现在这样好呀?你们不知道那时……”

老一辈的人可能总爱说这句话,我们也可能就草草地敷衍过去了。我们没有经历过,所以我们不能真正地理解。可那个年代的他们确实是生活很艰难。

那时我奶奶因为家贫还没读完小学就去生产大队里干活儿,也早早地嫁给了身为木匠的爷爷。

“我每时每刻都想着他,他倒好,一点也不关心我!自我嫁给他,我就不停歇地在为这个家着想,他呢?”

这时的奶奶再也不是那照片的青春模样,等说完,就咳嗽了几声,而眼角早已泛起血红。

其实奶奶“抱怨”的时候,爷爷光着膀子就正在旁边找衣服,而爷爷一句话也没说,十分快速地拿起手中的衣服洗澡去。

“他为我做了些什么吗?你看!你们都让我这么大年纪少干点,那还有谁会去做这些事!”

奶奶的皱纹一遍一遍被泪痕加深,最后只能呢喃着:“我真想一个人住去,种一个人的菜,煮一个人的饭。我真的就可以这样!”

而我们也站在一旁听着,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从何安慰,倒是让她发泄一下。因为病痛折磨,才更加害怕,渴望得到自己所应得的爱。

那数次的失眠之中,是一次次夜晚的无尽呻吟在我耳边响起,她睡着又醒,身子颤动地转过去,嘴里只能小声地念着“哎哟哟~痛……”

每听着,自己的心好像被无数的银针扎穿了,流下来的是泪,是血。

她就睡在我的对床,距离真的很近。除了这个缠绵的哀呤,爷爷的鼾声也很响亮。可能也只有奶奶受得住这声音,习惯了这个身旁的人儿。

奶奶和爷爷有一种独属于他们的浪漫交谈仪式。

那是深夜两三点,他们都会醒着,躺在床上。

可能会因某个观点或计划不和,吵起来;可能会讨论村里的绯闻轶事。“你看,王家人的新媳妇不勤快……”奶奶这时候可来劲了,一说可能就要说到天亮;但有时候就一说一搭,或各说各的……

奶奶对自己的孩子很疼爱。当表姐要过考试,想着让奶奶烧点纸保佑一下,而奶奶时常把这件小事挂嘴边,深怕忘记了;她也为我们家所有人去远处深山被雾困住的庙里跪求菩萨保平安。

我们可能不会理解,说她迷信,但这是她对情感的心灵寄托,对未知恐惧的打磨,只求心安,图个平安罢了。

她说:“爷爷真的对你们几个很好耶,我平日里想吃只水鸭他不让,说等你们回来吃!”她撅着嘴一副吃醋的小样,但手里剁鸭肉的活儿却不停。

接到姑姑的电话,如果是抱怨着自己的家庭,她会耐心地倾听;若是用自己所认为健康的生活方式说服、安排着奶奶。

其实她不喜欢这样,每逢这个会想着转移话题;但姑姑也很执拗,就成了你说你的,她说她的。到最后奶奶还是默默地接受了。

不久,那是极美的傍晚,蓝天,半红云,斜阳暖色。我家下坡的祠堂张罗着升学宴,请我们家全去喝酒。

爷爷已到里边帮忙,我们几个小孩也早早地就下去找位置坐了,准备大鱼大肉地干起来。而奶奶还在为几天没淋水的菜担忧着,忙碌着,我跑上来叫她去吃饭。

她站在门口,露出些许欣喜,道“全家都去,这不太好吧!而且我已经煮好了饭,菜也有呢。”

“这有什么不好的,人家也让你过去呢!”我准备拉着奶奶一起过去。

然而下面噼里啪啦的爆竹响了,已经开动吃饭了。

不知道为何奶奶就呆呆地望着远方冒烟的地方,说:“算了,还是不去了。再说我这裤子还脏着呢!”然后一边催促着我下去,一边看着那边急措地笑着,两手拍了拍裤头。


等我们吃着饱饱地回来,奶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过了好一会,从远处的黯淡夕阳之中,晚上哀呤着腰疼的她背着一萝筐兔草、戴着弯月回来了。

她站在铁门口,没有人注意她,也没有人接应她。后来好不容易一天的一切都安顿好,她可以好好地吃顿晚饭,我也卸下心中的思绪石头玩起手机来了。

我无意地去厨房走廊洗个手,看到的却是奶奶正左手端着冒着一丝热气的白米饭,而右手正拿着茶油壶。

冷掉的饭和着茶油与盐,那菜呢?不是说有菜吗?我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忍不住地问她,她回答道:“就这样吃就可以了。”

她低着头认真地用筷子拌着饭,淡淡的油香慢悠悠地飘出。她嘴角上扬着,乐在其中。

她说,她也害怕,害怕看不到我们安家立业;她说,她不想留有遗憾,她也想活得,开心,久一点。

我说,她一定能所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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