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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日子又在腊月,这天阳光很好,大江发现小灰躺在地坝懒懒的晒太阳。小灰是一只灰猫,它见大江走近,抬了一下头,又眯着眼将脑袋搭在了地上。这让大江想起了高三的寒假,回家那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阳光同样很好,小灰也晒着太阳,那时大江还有跑过去吓它的兴致,如今,早没了这样幼稚的想法。大江蹲在小灰身边,从它的头柔抚到背尾,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 “小灰,或许该叫你老灰了。”他只是这样说。

​ 大江想起了还是小江的日子。

​ 小灰初至家时小江7岁,正是活脱的顽童,连天上的云彩都有他的脚印,这是奶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突然有一天,小江变得不开心,因为小黑死了。小黑是一只比他年龄还大的黑猫,从小江记事起它就存在,是他最喜欢的玩具,和小江一样是奶奶宠爱的宝贝。小江最爱追逐小黑,有时竟也能抓住小黑,把它抱在怀里嘿嘿的笑。奶奶说,小黑认得我,所以才不跑开。

​ 小黑死在一个热夏的午后,那天阳光烤的地面发烫。小黑明明还很矫健,可忽然就躺在地上变得奄奄一息。当蚁群爬向它时,小黑无力的挣扎了几下,想翻个身子都没有成功。晃动的黑点看得小江头皮发麻,脑海中残存的小黑在黑色蚁点中挣扎的景象成了小江多年的梦靥。

​ 小江深信,小黑一定在他转身那刻怨毒的看了他一眼,因为他总感觉小黑在黑夜中发绿的眼睛印在了他的背上。

​ 奶奶在小黑死后领回了小灰,那时小灰真的很小,才刚刚满月,但小灰已经十分精神,一抹灰色中露出一撮暗白的毛,配上它睁得大大圆圆的眼睛,温润的鼻子,甚是惹人喜爱。小灰是奶奶用一袋盐换来的,奶奶告诉小江盐换的猫好养活。小江追问是从哪里换来的,奶奶笑着不答,于是小江去问爷爷。爷爷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起他们养过的一只黄狗,名字叫大黄。大黄长得高大且通人性,因此被一个山里人相中,被山里人从爷爷手里买走。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黄居然自己跑了回来。小江问,爷爷为什么要卖它,还有,大黄呢?爷爷摸着小江的头,嘴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 小江想,爷爷心里藏着一只狗,而奶奶心里住着一只猫。

​ 小江本来和爷爷一样偏爱狗,但一次他嚷着奶奶带他去找不在家的爸爸,奶奶被院子里的恶狗咬伤了手,从此小江失去了对狗的好感,更加喜欢猫了。但小江对猫的喜欢远远比不上奶奶,她把小灰当做了宝贝孙子,不,比亲孙子还要亲。奶奶吩咐爷爷去集市买泥鳅,只是因为刚断奶的小灰胃口不是很好。奶奶把泥鳅煨熟,用刀切好,混在米饭里。小灰很聪明,专挑泥鳅吃。奶奶便把泥鳅晒干,拍碎,和着米饭炒匀。

​ 小灰长得很快,两个月便大了一倍,从一只娇小的猫咪长成了矫健的猎手,小江多次撞见叼着老鼠的小灰。小江追不上小灰。小灰弱小时,每次被小江追逐,它便躲在杂物间的废床架下面。但是小江也小,竟也能钻进废床架,在杂物之间去寻小灰。有时小江也能揪出小灰,然后小灰的爪子总要给他的手臂留下几条猩红的血线。这时小江就会去奶奶那告状,奶奶往往不是先关心小江的手,而是拍掉小江头上、身上的灰尘。

​ 小灰已经不往杂物间逃跑,小江追来的时候,它开始在屋外寻一处安全之所。无论是门前那颗大柚子树,还是邻家屋顶瓦片上,亦或是午后的荒坡,都是小灰嘲笑小江的自由天地。小江只能在猫后边大口大口的喘气,趁小灰不备,突然发出一声异常响亮的喵叫,吓得小灰一溜烟跑得没影。久而久之,连这一招也没了用处,小灰骄傲的立在瓦片上,神气的昂着猫头,对着敌人喵喵的笑。

​ 小江仍有机会抓住小灰。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奶奶在后屋里燃起地炉,怕冷的小灰便躺在温暖的大炉石上,或是蹭着奶奶的脚,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小江抓住小灰熟睡的机会,猛的扑过去,但多数时候小灰都能瞬间逃离,然后奶奶就会捉住小江长了冻疮的手,数落小江的贪玩。依偎在奶奶怀里小江也不安分,目光一直在旁边警惕着的小灰身上。

​ 小灰不睡觉时也可能这样被小江抓住。小江赖在地炉边,和奶奶说话,小灰在后屋门边徘徊,时不时从门隙间探出猫脑袋,小心翼翼的盯着满脸笑容的敌人。然后小灰一点一点向大炉石靠近,最后安全蹲在温热的炉石上,心想今天小江不知怎么发了慈悲。在小灰放松警惕的刹那,小江就赢了。被抱住的时候,小灰灰咧开嘴咆哮,小江同样咧开嘴,傻笑。

​ 奶奶嘱咐小江不要去追小灰,猫身上跳蚤很多,而且不小心就会弄伤自己,小江也只有被猫爪弄疼那会能记住。奶奶为解决跳蚤的问题做过很多努力,曾买过跳蚤药,那是一种白色粉末,味道不好闻,把药粉抹在小灰身上,结果是小江总在打喷嚏。小灰身上的跳蚤似乎总除不尽,尽管奶奶会挑一个艳阳天在地坝里给它洗澡,会把小灰抱住怀里拨开它灰色的毛,在阳光下一只一只的捉跳蚤。小江最喜欢帮奶奶给小灰洗澡,最喜欢把小灰往水盆里按,水盆会瞬间绽放出一朵朵绚烂的水花。小灰洗完澡那会,小江也不放过它,追着它在地上打滚,弄得小灰刚洗净的毛马上脏兮兮的。

​ 小灰的窝用麻绒做成,它的家安在那间小江也曾经钻过的杂物间。麻绒来自苎麻的茎皮,拿去铺在马路上经汽车辗压后变得柔软,还能够卖钱,而用麻绒做的窝也无比暖和。当奶奶戴上遮阳的草帽,拿起竹竿在公路上翻麻绒时,小江就在路边的竹林荫处玩,等着帮奶奶翻麻绒,或者给奶奶端一杯白开水。奶奶喝一小口,小江接过杯子,像饥饿的小老虎一样咬住杯口,咕噜咕噜的声音盖过奶奶浸汗的笑。

​ 小灰的活动范围渐渐扩大,白天黑夜都不见猫影。又一个冬天来临,小灰回到温热的火炉旁,小江对着奶奶惊讶的说:“小灰都这么大了啊!”奶奶笑而不语,伸手在小灰身上抚摸,那一身灰色的毛十分精神。

​ 小江认为奶奶一直像宠孙子般宠爱小灰。小灰慢慢长大,成了母亲,变成了大灰,它的孩子也是在杂物间降生的。奶奶又开始催促爷爷上街买泥鳅,而买一斤泥鳅的钱可以让小江吃很久的零食。这次小江终于看到了煨泥鳅的过程:把活蹦乱跳的泥鳅扔在地上,等到它力竭时用火钳夹住,裹一层湿泥,然后投进柴火星子里。这样煨出来的泥鳅便不会烧焦,小江也学着给自己煨了一个皮蛋。

​ 院子里那条咬到奶奶手的恶狗一直被狗链拴着,去掉铁链后温和了许多,对人不再乱吠,温顺听话,不过把恶脾气撒在了猫身上。大灰尽管跑得过小江,却跑不过恶狗的獠牙。大灰受了很重的伤,肚子被咬开一条大缝,肠子都显露出来。爷爷决定放弃它,然而奶奶态度强硬,她逼着爷爷陪她去找医生,那时天已快黑,大灰只能对着暝瞑的天空哀嚎,有气无力的。村子里没有兽医,只有难为情的人医,难为情的接住奶奶递来的钱和线。医生还是救了大灰一命,他用针线将猫肚缝合,简单消毒,而大灰就这样活了下来。

​ 奶奶说,猫有九条命,大灰,命硬着呢。痊愈后的大灰依旧不把小江放在眼里。小江从没有抓到过大灰一次,早失去了追逐大灰的心思,大灰也不再那么害怕小江。冬天的时候,它卧在温热的炉石上,摆出一副十分惬意的样子。小江临时起意,伸出魔爪悄悄的靠近,然而大灰只是瞥了他一眼,当小江猛扑过来时,它轻轻的跳开,盯着小江懒洋洋的“喵”了一声,然后摇摇摆摆的回到温暖的大炉石上,朝奶奶撒娇的“喵”了一声。

​ 大灰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大的,因为小江一点也记不起小灰的样子,尽管小江只喜欢叫它小灰。在顶楼的后阳台上,小江发现了大灰的去处—屋后的荒坡。它隐在草丛里,和环境完美的契合,只为等待那一瞬,飞鸟从头顶飞过的一瞬, 它猛然跃起,双爪拍去,落地后立刻扑向可怜的鸟,用嘴狠狠咬住,一会儿便衔着猎物消失在荒坡中。

​ 小江对大灰很不满,因为奶奶把它叼回来的大鸟做成了一道菜。大灰咬过的东西小江怎么能吃呢?然而奶奶吃得很香。大灰是猫,捉老鼠才是本分,干嘛要去抓可爱的鸟,小江和大灰第一次有了间隙。

​ 小江对大灰真正的疏远是因为奶奶的死。已经是第二个冬天地炉没有生火,一到冬天奶奶就卧病在床,不是冬天也会咳嗽不止。然而小江从来没有想过奶奶会离去,虽然奶奶在冬天下不了床,但他以为冬天一过奶奶便会站起来,脱掉那厚厚的大衣,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冬天的天气一直不好,阴郁而寒冷,突然有一天太阳穿过了阴郁的云层,温暖的阳光撒向人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这天大家都很高兴,爸爸抱起奶奶放在躺椅上,然后和二叔一起将椅子抬到地坝中央。明媚的阳光打在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奶奶用了很长时间适应屋外的世界,她终于能睁开眼睛看着我们,温柔慈爱的对孩子们笑。小江看到了奶奶眼角厚重的眼翳,以前奶奶眼角也常挂着,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多过。小江不敢用手去揉掉奶奶的眼翳,在姐姐堂哥的目光中他变得拘谨,好像他帮奶奶揉掉眼翳是被藏在地炉里的秘密。第二天奶奶就走了,昨天奶奶的笑被定格成永远的一瞬,小江怎么也不能接受,他被定格的慈祥刺得生疼。他记得在地炉火旁,奶奶给他热油炒饭,饭粒在铁锅里啪啪的炸响,奶奶问,如果奶奶死了小江会怎么办,小江嚷着不许说死,奶奶一定会长命百岁,这点小灰大灰都可以作证。原来常提到死是离去的征兆,小江看着门口的大灰,一只灰猫孤零零的配着暗棕色的大门,突然觉得大灰是那么的孤单。

​ 奶奶没有等来的春天过后,小江去了城市里读中学,每隔两周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只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大灰仿佛从小江的生活里遁去。渐渐的,小江成了大江,在大江和大灰之间,忽然有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在墙外,大江看不到墙内的大灰,可那只灰猫的身影似乎又在大江的视线里,只是越来越远。

​ 大灰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连杂物间都不能容下它。大江把杂物收拾到了顶楼,那个废床架很重,爸爸和大江费了很大劲才把它搬运到顶楼。看着废床架,大江本想把它劈成柴火,只是到最后也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爸爸。大灰的窝挪了地儿,顶楼有一堆枯草,那就成了大灰的家,而杂物间成了大江的卧室,没有杂物,大江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 大灰的饭碗是它唯一留在底楼的事物,碗是老旧的样式,像是叫花子捧着的破碗。每次从碗边经过,大江习惯性看一眼,碗里有几片肥肉,碗里有一点白菜,碗里有一些白米饭,碗里只剩下空空的碗底,爷爷病了。

​ 爷爷喂养大灰没有奶奶那么细心,但爷爷把奶奶留下来的唯一一个宝贝同样照顾得很好。爷爷身体还好的时候,大灰不时能吃到肉,爷爷对它保留着一点慷慨;爷爷身体不好的时候,他只能尽力给大灰留下一点蔬菜;爷爷患上老年痴呆的时候,他能记得给猫碗里加一些热米饭;爷爷腿受伤后,尽管大灰在空空的碗边不停的叫唤,可再也没有人能够读懂大灰的饥饿。

​ 大江放下行李,在大灰身边蹲下来,抚摸着大灰稀薄的毛发,从它的头柔抚到背尾,就像当年奶奶那样温柔。在冬阳的沐浴下,大灰喵喵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刚满月的小灰,身形比不上两个月大的小灰,只是那些嶙峋的骨骼比小灰多了一层真正的灰色,明媚的阳光也晒不去。

​ “或许,该叫你老灰了。”

​ 大灰是在一夜之间就老去了的,他对大灰只有些零碎的记忆,似乎大灰消失在了时光的长河中,偶尔从那些短暂的碎片中显现一瞬,然后突然来到大江的身边,变得异常温和,也异常无力,它不再是一个猎手,它就像那个冬天里的奶奶。

​ 如果老灰还是小灰,如果小灰还可以捉到一只老鼠,用爪子拍打两下又放掉,然后又咬住,如果小灰还是小心翼翼的防着小江,还会和小江在瓦片和地面之间对望,如果……没有如果,小江长成了大江,他从奶奶那里获得了所有的爱,他不再贪玩,他能够静下心来照顾爷爷,他打算自己老了也养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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