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酒行

【黄金缕】

(一)

丰都三月。

城门口迎接吴国功臣的轩车,停了数日方才出城。

车辕在地面滚出两道泥泞,似乎刀锋吻过留下的疤痕,穷凶极恶又满目疮痍,像极此刻的晏国。

百年富庶基业,一朝宕为灰烬。举国上下,哀鸿遍野。

风云雨雪都是软软绵绵的,淅淅沥沥雨水浇盖过的天地,血水湿漉漉地混在风中,交融缠腻,所经之处都要沾惹重腥。闻得时候多了,磨泡得人身子跟着发软,平素操惯刀剑行过杀戮的手脚好似一时间也施展不开。

大雨哗啦倾注,断断续续下了月余。

世人都说这是天地在悲泣。

。/

马车行经在一方天地间,似乎有意避开官道,绕道相鹤观白荒山。

参阳三年的山崩,无数信徒自认坚不可摧的神山威严瞬间覆灭。幸而仙观还在,终南道还在,残余的忠实徒众和晏国宫中常年供给,多少还能维持着香火不灭。可是平陵一战后,相鹤犹如附在灰衫褐布上的一团墨迹,相继随着冥顽不化的老人们归西,终南道后知后觉,扑棱两下前人捂了一辈子的忠良招牌,垂死在晚辈的冷嘲热讽下,半截枯骨入黄土。

再来叛国走狗的名号往身上一贴,也算走的无牵无挂,只是连累了祖宗们留下的清风皓月的名号,他良心上有些过意不去。

车帘半掀,现出车内人身形,年纪不大,却看不出半分活气,身子软绵无力地靠在轿中软榻。透过厚重白纱,依稀能看到月白长衫下淡淡殷红。

青年就着风力挑开纱帐:“燕矶。快到了吗?”

像是被人扼住声门,嘶哑地不成样子。听起来十分费力,像是来路吞了满口沙石,还捎带急剧猛烈的干咳,气息微弱如悬一线。

外头一身武者装束的青年闻声赶来,恭敬应了一声:“是,少东家再歇会儿,前面不远就到了。”

说完这一句,两人都不再费口沫,帐子里外又是长久的沉寂。好似嫌这世上言语都太过嘈杂和沉重,听听车马轱辘声和沿途鸟虫鸣就已足够。

燕矶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要是换做从前,少东家早就该吵吵着无聊烦闷,赶上山里斗蛐蛐捉蚂蚱师父都拦不住的。

他虽然生的粗笨,万事总欠思虑。可是隐约察觉到,再往后去,那样的少东家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

一行人在白荒山前停下,青年终于舍得踏出轿子。随行侍从原本意想着这位爷大费周章也要来此处一趟,多半是有割舍不下的情结,旁人欲图瞧出些大起大落的情绪,可是没有,甚至连半点即将唏嘘短叹的征象都没有,那人就一直站在山前,神情淡漠,定如止水,宛如一座扎根许多年的古旧石山。

同行中有来自吴国的传令小将,先时得了自家主子密令,道好生迎回这位吴国的大功臣,路上切不可怠慢了。左右是个机灵人,一路上时刻提防着,生怕那位孱弱不堪的身子骨禁不住折腾,分秒就要寿终正寝似的。

小将眼观鼻鼻观心地上前,小心试探道:“公子,天也不早了,咱要不先找个驿馆……”

石山一摆袖,阻他话头:“再等等。”

“可是这天儿也黑了。”小将不依不饶。恰好这时,山头那面不远的坡上冒出道影:

“山阿——”

“山阿阿阿——”

山阿乃是少东家未出山门前的乳名,能叫得上这名的十个指头排的出。

直到身形近了些,方才看清楚,原来是魏家的小少爷魏方乾。

燕矶暗道不好,紧接着右眼皮猛跳了一跳。

说道这位小少爷,在丰都那是排得上榜的混世霸王,略三四年前被族中送上相鹤观修道,奈何根骨不佳,不到半年就被道观一屁股扫地出门。仗着和终南道李二世祖半年的师兄弟情谊,到处坑蒙拐骗,败坏师门名声。

要他说,那小子何止是没根骨,简直连心眼都缺。

亏他还生在武学世家,十五六年竟还学不成一套吞云棍法,在山上那可是连三岁的小师弟都能修成的基本套式。不仅如此,魏家小少爷是晏地里出了名的文盲,出落至今也就能勉强学的几个字,还是就着图册才看懂半本春宫。

能活到这么大也算是奇迹。

只是如今,经历过诸多人事还肯来深山中见上一面。未察觉这混小子,竟还是个重情义的。

山前头的那座石山颇不灵活地向魏方乾挪了挪,果然又停下了。倒是小少爷好足力,一口气跑到跟前来,支着腰身,喘了一阵子才开口道:“李重棘你个大混球,本少追你追的好苦啊。”

李重棘笑盈盈受着数落,一言不发,转身就朝轿子挪步,难得的很有官家风范。

“哎…哎哎?你别走,我还没说完呢。”小少爷三两步追上来拦住去路。

李大石山停下慢悠悠的步子:“放。”

小少爷:“放什么?”

石山:“有屁快放。”

小少爷:“……”

一开始众人觉得功臣爷待客之道委实粗暴了些,可渐渐众人发现,爷可能是洞察先机

——魏少爷不仅说话如放屁,而且这屁简直又臭又长,从家长里短讲到近来新奇古怪,东一嘴西边浣纱女,西一嘴日前不久秦湘楼新来的歌姬,还捎带一嘴小时候差点和终南道家连了娃娃亲的程家小姐。

众人等的很久,听的很苦。

有机灵的仔细听了一道,留了心眼,想着若能再从这位昔日晏国重臣之子的身上掘到些机密,回去向主上邀功也未尝不可。可再仔细一听,这哪里是什么机密,这小色胚分明把晏地大大小小的适龄小娘子名号都报了个遍,末了还来一句相当讨打的话:

“往后你不在,我可就是丰都第一霸了。”

李重棘苦笑,心里暗骂声蠢材,倘使我在,换做如今的时局,丰都也留不下我了。

这下不仅是燕矶,在场诸位都一致认为,这小子怕是缺心眼。

小少爷对于一边燕矶狠厉到嗜血的眼色置若罔闻,甚至还凑近些朝着空气叫嚣了句:“本少爷渴了,去去去,取点酒水来,都去都去。”

众人一时语塞,这荒郊野岭的,到哪去给您找酒水喝。意思明摆着,叫咱们识相离远点,人家要同功臣爷咬耳朵了。

燕矶得了少东家授意方肯离,趁转头之际甩了好几拨眼刀,满脸写着“你小子要敢猖狂,一会就挨打”。

受过燕大护卫一记眼刀后的魏少爷愈发猖狂,神叨叨折回来对李重棘道:“我还有一礼要送你。”

说完侧身一指,李重棘顺着示意的方向看去,杂草堆里不知何时蹲了个粉琢玉砌的小娃娃,不过四五岁光景,一双灵动的眸子忽闪忽闪的,晶莹剔透般的眉眼仿佛能直探人心,在暮色夜里显得有几分说不清的诡谲。

李重棘看她,她也看向李重棘。

李重棘不解这番用意:“什么意思,你的童养媳要我养着?”

小少爷闻声极羞赧地呼哧傻笑一阵,试图伪装作纯情少年的样子,挠头道:“没有没有,不敢不敢。这小娃娃我半路上遇着的,一直跟着我,什么都问不出,怕是个哑女。可模样又生的机灵……啊你懂我嘛,我这人心软,又怕带回去给我爹抓着了。你发发善心,收了吧。”

“唔……哑…,阿瑶……”草堆里一直默然不语的玉娃娃突然朝人发出声响,李重棘明显感觉身侧的魏小少爷浑身震了一下。

他扭头看向玉娃娃:“你说什么?”

玉娃娃指了指自己:“唔,阿瑶。”

李重棘转过身子,居高临下看向小娃娃:“你叫阿瑶?”

玉娃娃似懂非懂看着头上那人,不置可否。

“哟哟哟,你瞧瞧,天赐的缘分,哑娃娃开口说话了,山阿,你就收留她吧。”

魏少爷没别的本事,可卖起乖充起傻来的的确确是一把能手。李重棘深谙此道,知道再问不出旁的,又不能遵照往日那般,当头一套打狗棒法招呼魏方乾。挥挥手作罢,扭头便要离。

忍着断裂足脉方一触地,原本笨拙的步子现下是根本迈不动,好像有钝物缠绕。低头一看,那小家伙居然团着身子死死趴在大腿上,小肉爪子扣紧腰带不撒手,看那模样足有一家悍妇的架势。

他李重棘英明一世,纵然千军万马兵临城下,剑抵身前都能安稳如松君子姿,可面对小娃娃从来都是无计可施,尤其是……

还未开智的小娃娃。

眼瞅先前嘴皮伶俐的魏少爷此刻像是被妖魔摄了三魂似的,怔怔杵在原地,而燕矶众人一早被魏少爷他老人家驱使去寻酒水,应付差事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他心里七上八下心思繁杂,小娃娃倒是爬的安逸,拿小脸蹭了蹭袖角。完了再吐出一句平地雷。

阿瑶:“爹爹。”

李重棘的心眼咕咚一声掉到底,这回他不止惊去三魂了,想来七魄也该飞了。

。/

先一步在惊涛骇浪中醒神的魏少爷笑蜷了身子,顾不上新制的裘衣沾灰,坐在泥巴坑里一阵狂笑。

小娃娃眨巴着玉珠样的眸子,仔细瞧去,似乎瞳底可见微淡云青。李重棘骤然回神,忆起师父从前提到过,“阆元之中有一异族,族中人天生奇才,生长较年纪缓慢,开智也极晚。因无血缘纽带,族人皆以异瞳互相辨识。“

抖抖胳膊揪起小儿后领,提至跟前。

李重棘:“你是阆元胡族?”

阿瑶点点头,又摇摇头,重复了一遍:“胡族。”

燕矶携众拥着火把循原路返回,在山林间显得微若如惨淡月光,暮色沉下,星辉浩瀚如庭前水,照得人心澈寒。

良久岑寂过后。

他说,好,我带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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