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楚图南回头向郑通道,“郑通,我再问你,大军与你们联络之事,傅山宗又如何知道,让我军前日惨败!”
郑通听他话中已透出一股肃杀之意,额上汗出如浆,“楚将军,有的……有的……兄弟禁不住诱惑……说了出去……”
“有的兄弟?连你在内,知内情者不过十余人!”
郑通忽地俯下身去,只是磕头不已。楚图南左手一按刀柄,“云蒙,你说该如何处置?”云蒙脸色涨红,大声道,“办事不力!可恶!来呀,每人先打五十军棍!”
楚图南挥了挥手,“赏罚不明,如何治军?郑通等人泄露军机,致我军大败,按军法当斩。来人,一起砍了!”
众人心中一惊,身边的执法营军士已冲出,将这七十四人一个个按倒在地。云蒙也吓得一愣,他忙道,“楚……”
但只说得一个字,只见楚图南右手一挥,一颗颗人头已经被砍下来,在阵前滚了一地热血。云蒙嘴巴微张,竟合不拢。
楚图南又道,“将这些人头挂在高杆处,祭奠顾将军及众位死难弟兄!云蒙治下无方,当罚二十军棍!大战在即,先记下了!”
云蒙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不由缩了缩身子。郑通等人随他日久,感情颇重。要治些罪他也无话可说,不料一时间皆被楚图南斩首。他胸中翻涌不已。但楚图南于他半师半兄,他从不违拗,只觉心中绞得甚不舒服,憋闷得难受。
众将及周遭兵卒一个个惊心。郑通等人虽然事败,但也未必人人有罪致死。楚图南在阵前将七十几人一齐斩首,当是杀一儆百,一振连败低落之士气。骆寒山在心中叹气,“图南不愧是横海大将军得意门生,愈来愈象章不凡了!”
楚图南见众将士震悚,又抬头向城上看去,提高声音道,“傅将军,朝云、落月二城已归复朝廷,你天水孤城,还想顽抗么?”
傅山宗只是听着,微微点了下头,面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忽地一拱手,“楚将军,蒙你开恩,不杀朝云、落月二城百姓,傅某谢过了!”
众人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但听他语气,却无讥讽之意。反叛为头等大罪,楚图南若以之为借口,下令屠灭朝云、落月二城,虽然残暴,也不会获罪于朝廷。
骆寒山不由点头,“这话听着虽示弱,但气度雍容,胸襟博大,在气势上实已占了上风。傅山宗不愧为西南第一名将。”
楚图南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傅将军,你带头反叛,百姓为你胁迫,何罪之有?只要你献城投降,我保证不伤一个天水百姓。若不然,战端一起,可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一番话软中带硬,在气势上又扳了回来。傅山宗摇头道,“楚将军,不是我不从,是天水三城数十万百姓再不愿受朝廷统治!为民意计,我不得不如此!”
楚图南“呸”了一声,“傅山宗,你一派胡言。天佑七年,你反叛朝廷,归降西狄五国联军。天佑十年,你又归顺。朝廷并不怪你,仍委你西南三城镇守使,管辖数十万军民。你不思报朝廷大恩,不过才两年,又煽动三城叛国自立。似你这样不忠不信、无耻无义之人,叛了又降,降了又叛,害苦了治下百姓,还有脸谈什么民意!”
他一番话慷慨激昂,声色俱厉,阵前城上,数万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傅山宗身旁一人突然吼道,“姓楚的,闭住你的臭嘴!”他话到手到,摘弓搭箭。只听弓弦一响,一支羽箭寒光一点,射向楚图南面门。
楚图南身后的云蒙大怒,也是掣弓在手,搭箭射出。两箭相交,铮然一响。但云蒙的箭只撞得来箭歪了一下,却未阻住它前冲之势。这箭擦着楚图南的左肋插到地上。
楚图南丝毫不动,凝神看去,见傅山宗身边站着两员将领。一人白面短须,悄立不动。另一人身材高大,身着九叶连环锁子甲,头顶赤铜交钮凤头盔,正在抽箭搭弦。
不用问也知道,此二人定是傅山宗手下龙凤二将。那白面者应是素有“智将”之称的尹龙行,这喊话出手的人便是有天水第一勇将之称的李凤池了。
李凤池一箭未中,更不怠慢,又一扬手,两箭一前一后连珠射来。楚图南冷笑一声,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弓箭已经到了手上。他前拒后拉,两箭射去,叮叮两声,将来箭一一击落。两箭去势不衰,直射到城墙边,没入墙砖中。楚军见主将大展神威,欢声雷动。
李凤池见三箭未中,还被楚图南借势露了一手功夫,气更涌了上来。他要抽箭再射,却被傅山宗挥手拦住。也不知怎么,见到傅山宗一挥手,城下楚军竟也渐渐停了采声。那份渊停岳峙的从容,只在一举手、一投足间,便不自禁流露出来。
傅山宗左手按在刀柄上,眼望远山,似陷入沉思,缓缓开口,“楚将军,你说得是!我傅山宗叛了又降,降了又叛,依礼法而言,确是无信义的小人。”
未料到他自承此言,楚图南也一愣,又听他道,“天佑七年,西狄五国九万人马围攻天水,以图打开东进中原之门。我天水军民苦撑四个月,连番遣人进京求救。朝廷不但不发救兵,还斥我夸大其辞,抗敌不力。五国兵马虽已精疲力竭,但天水实已油尽灯枯,粮尽矢绝。再战下去,唯有合城玉碎。我无奈之下,率城投降,但也与五国订约,不得杀我军民一人,不得进犯中原。以天水投降之名,换数十万百姓性命,换中原安宁,以我之力,也只能如此!”
“天佑十年,西狄五国新盟主登基,要撕毁当日之约,借道进兵中原。我自是不从,唯有再归复朝廷。朝廷宽大为怀,倒不计较,但仍不肯发兵相救,我三城苦战月余,死伤甚众,眼看抵挡不住,多亏五国内乱,撤军西去,天水才免战祸。楚将军,去年岁末以来,西北入侵,南岭反叛,加上五湖之民聚众起事,实是多事之秋。但朝廷一纸令下,征我三城五万兵士前赴征讨南岭叛军。想我三城不过四十万民众,守边之军不能动,再征五万健卒,岂非要将所有青壮一齐调走?”
说到此处,傅山宗左手一拍城垛,不禁苦笑一声,“我哪里来得五万兵卒?!一称不能,朝廷降罪,言辞甚烈,大祸将至。三城百姓,何罪之有?我又何忍让其埋骨异乡!恕我不敬,当今朝廷无道,才激起民变,引来内忧外患,烽烟四起。楚将军,君之视臣如草芥,臣之视君如寇仇。君臣如此,君民何尝不如此?!”
阳光映在傅山宗脸上,照得眼角的碎纹和鬓边的白发毕现。他目光悠远,并未盯着谁看,但这些话一字字敲在众人心上。楚图南看到傅山宗眼中有光芒一下下闪动,但那眼神深藏如晦,落在远山秋色中,似要溶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