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火车进入盛唐时,火车还是绿皮火车的模样!
这部文学旅行书是从杜甫的《塞芦子》这首诗中的两句出发的。“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据严耕望的考证,“五城”其实是指唐代在河套地区的五座主要的军事要塞:丰安、定远、西受降城、中受降城、东受降城。从这些要塞城池的名字来看,无疑充满这雄心勃勃之意。这五座城池的地理和位置在《元和郡县图志》等唐代的地理书中,都说的清清楚楚。只不过现在去看这“五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了。在这一千多年之中,这五城想必也与历史一样在风餐露宿之中变得沧桑起来。
这部文学旅行书就是赖瑞和先生的《杜甫的五城》。一部相当重要的时光穿行之作。
一、
当一位历史学家面对真实的故土时会看到什么?当所学的典籍、史料、图册、地理、山川、河流、驿站不在以书文的形式,而是以现实存在的状态耸立在一位历史学家的眼前是,他会看到什么呢?他会看到满身铠甲的士兵纵横成队在鼓声中鱼贯而行吗?他会看到老诗人骑着蹇驴驮着行李一脸烟尘从眼前踌躇而过吗?他会看到一骑信使快马加鞭从眼前绝尘而去吗?他会看到在曲水河边的大明宫中在朝霞的映照中显现出来吗?他会看到彪悍的胡人在大漠边缘逡巡不前吗?在书卷中浸淫多年之中,当唐史中记录的种种烂熟于心后,但这一片故国河山从文字转换为具体存在后,他看到的可能是多种景象重叠在一起的画卷。事实上,可能连作者本人都不能轻易的判断哪一种实景,哪一种是幻想。
我之所以会率先将历史学家与实景放置在一起,乃是因为《杜甫的五城》这本书在阅读之时读者需要确切把握的精要。如果忽略了这一点,那么在这本书行文叙事中的“平静”就无法深入的感受到。
在饱读历史之后,重新回到历史曾经发生过的现场,力图尽可能的复原曾经盛唐的景象,在这种努力之下,平静是最需要的一种底气和眼光。无论对于历史发生过的现场产生过多少悸动和向往,莅临实地后对于所有的历史只能待以平静的接纳。在书卷和思想中的诸多假设、可能、假使到此都要歇息片刻了。那个遥远的盛唐曾这样活着,经历了辛苦,最终死了。
如果换作一个未曾在历史中领略过唐代的人来讲,在历史发生过的现场,顶多只是一个遗存或是遗迹,至于是哪些前人在这里做了哪些之类的问题,少人问津。时间再漫长一些,风沙雨雪会将地面年上所有的记录摧残至尽。以至于后人在阅读历史时,总对前人的记录报以深深的怀疑。正如杜甫诗中所写的那五座城池,到了今天,我们如果还能回到那个现场,看到的不过是高出地面的几陇黄土而已。我们甚至会怀疑,千年以前那些唐人军队千里迢迢驻扎在此所为何事呢?这些多事的祖先在此游玩一番的花费实在惊人!而在历史书卷的记载中,真是这一大片漫卷黄沙的土地,正是他们汲汲营营开拓的。可能在这黄沙深处,正是一支军队的埋骨之地。而这正是历史学家面对历史发生过的现场顺带着一并看到的。所为深邃的历史眼光,正是这样无声息的发生着。这种眼光会不放过每一处山丘、每一条河流、每一段距离、每一个流传的名字、每一处黄土之下曾生养过的人。
“自古以来....”这样的惯例口语中充满了训练有素的无知和夜郎自大。祖先浴血奋战的种种事功被简化浓缩为这样一句含糊不清的概括,乃是后辈子孙的不肖。在《杜甫的五城》这部游记中,我们才可以可能到历史和现场的结合是如何丰满“自古以来...”所创造的虚空的。在作者向北、向东、向西不断延伸实地探查中,这一历史如何被一点点的填补起来,那些填充物可能就是一座陵墓、一块石碑、一处庙宇,甚至只是一个沿用至今的地名。
二、
《杜甫的五城》中常常充满了这种时间交错的节点,在这些地理与时间的交错点上,是盛唐与现代、是遗存与当代交汇在一起产生的可视化图像。在这些重重影像的覆盖之前,现在的读者不仅仅可以回到盛唐,更多的是回到19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对于擅于“怀旧”的人来讲,近距离的怀旧无疑是一种残酷。对于热衷“怀旧”的时代来讲,近距离的怀旧则产生一片愕然。很显然,我们遗忘的速度远远大于我们记忆的存储。
《杜甫的五城》中所记述的游记肇始于1987年,结束于1991年,这本游记成书于1999年,在中国大陆出版于2008年。这个时间序列现在回看都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产生回忆的欲望。但也是通过这本书,我们才可以确定的回头看看在19世纪80年代末期,这片故土到底呈现了何种模样。我想就这一点,这本书所记述的内容已经实属难得。在19世纪80年代,“远行”还都不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这本书算是对那个时代的一个留底。
在时隔三十年之后,当读者再打开《杜甫的五城》中所记述的历史与现场时,我想读者一定会发生这三十年当中,时间冲刷的速度是更快了。三十年前还可能看到的黄土陇,在现在已经被铲平了。这样事现在有,以前也有。
成语“洛阳纸贵”中提到的洛阳其实是活在《洛阳伽蓝记》中,这座九朝故都就是名字还具备一些历史感,其他的多在反复兵隳之中所剩无几了。当杨炫之在公元547年途径洛阳时,他所见到的洛阳,已经成为了废墟十三个年头了。在他后来写就的《洛阳伽蓝记》中讲述的那个华美的洛阳,其实早化为灰烬了。而正是这部记忆之作《洛阳伽蓝记》,才将洛阳从幽暗的历史深处拯救了出来。而杨炫之感叹到:“麦秀之悲,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而同叹“黍离之悲”的人在后世还要加上姜白石才算传承有序。
“如今,只有伊水边上的龙门石窟,还保存了一点北朝隋唐的余光”。
三、
《杜甫的五城》成书于1999年,几乎与此同时,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正值风行纸上。相比于这本语气异常平静的游记,情愫满满的《文化苦旅》在很长的时间里代替了历史的叙述。但是,一切都在之“但是”之后才会发生质的变化。《杜甫的五城》中所记述的内容绝不是怨妇独有的特质,在那平静的忧伤中,读者可以看到更多三十年前中国社会景象和人生百态,体味一下当时之人生活的况味。而这些在《文化苦旅》中是看不到的。如果一本游记不是从当下出发,不是从当下之人出发的,那么这样的游记更具备“幻象”的本质。《杜甫的五城》中除了盛唐,还是当下以及的当下之人。那些人我们丝毫不会觉得陌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很难看到平心静气的中文,相反,热烈、激动甚至是有些疯癫的中文长时间的占据着我们的视野。可是事实上,中文是平静的,原本由金石之文而来的中文是简练和内敛,它绝不是恣意汪洋。这一点就像杜甫的诗歌一样。唐代是以诗歌著称的,但是只有杜甫的诗是有关人与人生的,是推己及人的。好的中文都有杜诗的影子。在杜甫的诗歌里,怎么会有张狂的中文呢?就像“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这样的诗句中,河水指的黄河。一河之隔,中间是千里迢迢。这“迢迢”二字说的是那些从家乡远征而来的边兵。对于那些边兵而言,黄河那边的家乡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最多只能一望。
这些微小的中文叙述中,深情已然具备。装饰过多唯添足。
四、
读《资治通鉴》十年,不如来盐池一行。在《杜甫的五城》中记述的盐池有两处,一处在山西运城,一处在青海格尔木。此次提到的盐池是山西运城的。“盐”一直是可以当货币用的。即便是今日也是如此。尤其在兵火连年时,盐可做军费。盐池,更多意义上是一座聚宝盆。山西运城这座盐池尤其重要。这座盐池宽两公里,长度为八十公里。从古一直开采至今。盐分陆盐、海盐、井盐多种。古时产盐的地方皆是富饶之地,例如齐鲁,川贵和晋徽。有关盐池这一段,可能是《杜甫的五城》中稍显喜悦的一段。“我不但到过那土地上走了一趟,而且还把那土地上的一撮泥土吃了”。
正如这平静的文字一样,这平静的是来自人的。在《杜甫的五城》中我们可以常常见到这样的记述,“面对群山,吹这清风,我坐了一个下午”。“面对一池碧水,我看了一个下午”。“窗户正对着一峰青山,我看了一整天”。在许多的游记中,文字恨不得将所有的景观纳入其中,但在《杜甫的五城》中赖瑞和懂得适可而止。在华山、在天池、在泰山、在香格里拉、在夏河、在若尔盖草原,赖瑞和适时的对着山、水、风、草席地而坐,仿佛老僧入定般的对视。
许多的观看不能太热闹。所为观看之道,远远不止于眼睛所见到的一切。还有更多的观看是在内心里完成的。书卷中反复考据的地理以实物实景的方式出现时,这种内心的观看之道就会发生作用。同样的观看,有些人看到的是多重历史的重叠,而绝非眼前的一种现实。这或许也是“神游”的方式吧!只是将自己置身在实地中,在内心中拓展时间与空间的回溯,在那长河之中奋力划桨追溯想知道的一切。
《杜甫的五城》中所展示的观看之道,是历史学家的观看之道。有人看到外在败絮,有人看到内在金玉,诚然不欺也!对于壮丽河山的观看之道,赖瑞和先生是这样解释的:
“仿佛得到了某一种智慧:大自然中的荒凉美丽或壮伟,不再轻易令我激动了。只是默默地、远远地欣赏。心里常常是很明静的,无动于衷的。把这河山之美看作是理所当然的。”
是的,即便河山不语,它也会理所当然的展示它的美。不会放过任何细节。
五、
逝去的时间总会让人流连,那些时间我们回不去,只好用好看的字来遮掩自己的无奈,例如用“芳华”来形容彼时不堪而现已和解的岁月。山川河水则不然,千百万年以来,它们基本上不会有太大的变动。人如蝼蚁在其中穿行汲汲而生,营营而死。我们定义了地理,却未必能认真理解地理所给予我们的世界到底有多大。在忘性大于记忆的人生中,时间真的一去不返。历史是时间这个名词的另一种表述方式,而历史感,则是我们给予时间流逝的感性认知。在历史感中,历史才得以被称之为历史。历史与现场的多重影像的呈现,就是历史感落实在每一位观者心里的感动。
附录:《时光旅行的忠告》
(备注:这篇附录写就于2016年4月,我阅读《杜甫的五城》这本书要早于这个时间。这篇文章还相当生涩。现在整合在一起,正好也可以看看我的“观看之道”到底看到了多少金玉与败絮!)
在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期间,那时出行旅游还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有一位台湾人赖瑞和先生深入内地,写了两本书《杜甫和五城》以及《坐着火车游盛唐---中国之旅私相薄》。
刘苏里先生是这样评价《杜甫和五城》这本书的:作者是海外华人,祖籍大陆。修的是文学、历史学,并在美留学。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得他的书,别有一番风味,是这二十几年来仅见的作品。1987年,作者始游大陆,除山川地貌、历史遗迹,他记载了更多的当时人情百态,市井风俗,社会变迁鲜活的画面,结合史上典故,倍觉亲切与震动。就是大陆作品,同类者亦未见过(余秋雨的同期作品无法与其同比)。
从这两本书的名字上可以看到,赖瑞和对时间的把握停留在唐宋之间。从一千年后的今天去搜寻一千年前的时光是件颇为费力的事情,不过也是通过这样的实地探访的拼凑,才能感受到时间的停滞性。一千年过去了,随着日出日落的生活其实并未发生太大的改变。
朝代的更迭并不会让山川河岳改头换面。历史的遗迹往往会成为追述的发端,而彼时的人依然生活在而今人们的故事里,在那些口传心授的故事里,古人们的性情智慧依然活跃。甚至常常让我们这些晚生之辈生出些许惭愧之感。
在赖瑞和先生的笔下,需要注意到的是在我们想象中的盛唐可能并非是一个“泱泱大国”。从地理位置上来讲,盛唐的地图更多的集中在现代地理观念上的中原腹地及河套、西域等地区。这个看法从《杜甫和五城》的目录上就可以看到。
同样的,千百年来的历史,能够成为生活的历史往往是以故事居多。就好象我们到访一地总能听到各式各样的神话、传说和野史一样。如果结合此地的地理形势,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看上去还真挺像模像样的。这是活着的历史。相比那些残破的遗迹,这些历史具备更为长远的生命力。
正如在赖瑞和先生的书里,我清晰的记得有关“盐”的记录。可能很多人不会去认真阅读中国历史上声名显赫的文章《盐铁论》。不过我们的生活一样离不开盐。如果细究盐的产地、生产方式、运输方式和各种围绕着“盐”发生的故事。就会发现这平常之物才是"带动历史“的源泉。顺便提一句,盐从水土中来,水土不同,盐味亦不同。即便是再纯净的盐,都含有产地的味道。
假期即将开始,顺便推送这样一篇文章,希望各位在出行之时可以在唐宋元明清之间任意穿越,随意穿梭往返。当然前提是你得掌握时间的密钥以及通行的口令。
或许那样,你看到的将完全不同。但也请注意,不要尝试去改变任何你可能遇到的历史,因为那会导致你将和杜甫一起唱和,不再会原路返回。这算是时光旅行的忠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