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华终凋尽

我叫裴双茗。爸爸说,双字寓意好,茗中有清香。我猜想,父母应是希望我成为如茶一样的有味道的人,很可惜不如他们所愿,我一直追求及时行乐,懒得在意细枝末节。

我生于1990年3月21日,正好春分时节。是第一代90后。

裴霜是我的表姐。我并不很准确的知道她名字的立意,第一次读她名字时,我便打了个冷颤。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小学作文课中,常常用到的那个句子“...犹如霜打的茄子般...”,在我的脑海里,霜代表的仿佛就是,冷,没精神。但裴霜本人并非如此,她的性子好似盛开在油画上的花朵,绚烂,肆意。

裴霜生于1989年3月21日,亦春分时节。80后的最末一代。

她已经死去很多年。我更乐意把她的死形容为放逐,她的肉体已经枯萎很多年,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精神,犹如你我抬头便可看见的星星般,经久不衰。

我和她出生于同样的春分时节,中间隔了365个日夜,这些日夜在时间长河中简直太微不足道,像世间随便一股清风就能吹散的沙尘般微渺。我和她却隔了一个时代,一道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跨越的鸿沟。如同此刻,天人永隔。

裴霜生于一座东南沿海城市,她人生欢快的前十二年是在那里度过的。我们生活在一起后,她常常跟我讲述南方的种种景色,讲蓝的没有一丝尘埃的天空,讲糟糕的梅雨季,讲一经盛放便如火如荼的木棉,有些东西她讲了很多遍也不厌,我听过许多次也不烦。不同的是,她讲了很多遍,是因为她不想忘记,但这辈子她都不会再回去,我听了许多次,是因为我太想记住,我怕我少重复一次,心中好不容易显现的指路灯塔便又隐于雾霾。

二零零一年八月底,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站在客厅,脚踝细长,纤弱白瘦,暖色碎花裙摆恰好遮住膝盖,干净的头发编成一股好看的辫子。她的眼睛很大,我在门缝偷偷看她,清楚的发现,那双大眼睛里,隐匿着浓郁的倔强的悲伤。

她来的前夜,奶奶冒雨连夜赶来。我们家和奶奶已经好久没有往来,出于好奇,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奶奶苍老的声音喊,裴远,姜绫。那是爸爸妈妈的名字。

“这么多年,我没让你们管过我,没让你们为我花一分钱。我找了很多人,每一家我都跪下过,他们不愿帮我,我没办法,求求你们,照顾裴霜,就六年,等她成年立刻与你们脱离关系。”妈妈不说话,爸爸坐在沙发上抽烟,良久,爸爸说,好,到她成年。

我当时尚为孩童,对家族的风吹草动却隐隐有感。外婆来的那几天,不断有亲戚登门拜访,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拼凑出了被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南方那个富人和他老婆出事死了。

随后的日子,奶奶去世。在办过她生命里最后一件事,安心的睡下了。

妈妈对裴霜并不好,她时刻提醒着这个家里的每个人裴霜是外人。爸爸对她的种种行为也睁只眼闭着眼,常不管不问。但我保证,我绝对不是童话故事里的恶毒妹妹,我对我的表姐--裴霜,充满了敬畏,甚至于,爱戴。因为我觉得她是个艺术家,正常人都要对艺术家怀有崇敬的不是吗?至于我为什么这样觉得,绝对不是因为她画了几幅我看不懂的画,而是她的灵魂那样不被现实的樊笼所困,那样不随遇而安,艺术家就是这样的。她很少说话,但我知道。

我们共用一个房间,闲暇时,她就画画,边听MP3边画画,画具她用自己小心翼翼省下的钱买。这期间,她对外界所发生的事毫无感知,或许因为音乐对听觉的太过狂轰滥炸,或许因为笔下的灵魂太过妖娆不羁,狂放而不自知。我坚信,那作画的过程中,她已做过比终结世界更疯狂的事。后来,她渐渐不在家中绘画,而是到一些画廊去,从飘着雾气的清晨出发,乌啼霜满天的夜恋恋结束,恨不得落笔刹那便到云荒。

抱歉,也许并不如你所想。在裴霜有生之年,我们从未坐下好好进行过一番真正意义上的谈话,生死面前,我感到很遗憾。可是精神世界中,我们已是老友。在她一次次热情似火的挥毫泼墨中,在我透露着感知的微妙眼神里。

二零零四年,裴霜中考落榜。分数是她当时初中学校垫底。对于这个结果,我早有预料。她只愿做云中雀,不甘为笼中鸟。这正好遂了爸妈的心愿,九年义务教育之外的钱,他们本就一分不愿给裴霜付。

裴霜还是每天画画,极少留在家里。比之前多出的一件事是,她开始在一些非正规的小店打工,利用微薄的工资购买更多画具,那些画具放满了她整个柜子。妈妈骂她,天天不挣一分钱还买一堆没用的玩意儿。她从不反驳,任由其他人误解。是我的幻觉吗,每次她把颜料冲洗进洗手池时,眼中那点晶莹,是为什么呢?真是我的幻觉吗?

裴霜在我生命中扮演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沉默的角色。是的,蓝的没有一丝尘埃的天空,糟糕的梅雨季,盛开的如火如荼的木棉...这些,全部是我的臆想。可又有谁能说它不是真实的。那个叫裴霜的南方姑娘,那个有着不羁灵魂的南方姑娘,她离开以后的日子,我在沉默中一次次执着岁月之手抚摸年少的梦。那个因她而起,因她而亡的梦。最终,泪流了满脸。

2007年3月21号,春暖花开日。裴霜十八岁当年当月当天。

大人们从未忘记六年前的承诺,等她成年,立刻脱离关系。那天她依是画画,没戴MP3,她画了一幅水墨画,画的精巧细致,与以往她的风格大不相同,待完毕,我才看清,她画的是一片花圃,所有花朵,完完整整,没有纰漏,全是黑色。

她猛然转头,看着正在聚精会神赏画的我,声音如同鬼魅,言语似刀。

“双茗,我们太像了,所以,我们都躲不掉宿命。无论是简单的死,还是复杂的活。我们的宿命,都太苦了啊。”我看入迷了,听入迷了,回过神时,她已不见。

剧烈的不安犹如一浪更比一浪高的潮水翻涌而来拍打着我的心,当我跑下楼时,裴霜单薄忧郁的身体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旋风吹捧上天,顷刻间,四分五裂。一朵妖艳的血莲花张牙舞爪的在她身下盛放开来,我听见很多人的脚步声,报警的,打120的。我是袖手旁观的那个,因为我知道,无论现在做什么,都是亡羊补牢,她是裴霜,她若想要自己死,就绝不可以苟活。那朵血莲花冰封了我整个十七岁,将我的心城屠尽,不余。

我没有告诉裴霜,我多么热爱画画,我没有告诉她,我多么期许南方。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梦,我的灵魂,只能绽开在笔尖纸上。谁也不知道,我恨透了冷漠的现实,只有在艺术里,精神上,我方能狂舞。或许,她知道,可她死了,所以,没人知道。

那天,我们这座中原小城下了好美的花雨,如泣如诉,纷艳之至。但我还是觉得南方的木棉更好看,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花。那天,是我第一次目睹花雨,从此,记忆中的唯一一次花雨和血色凝结,分离不开,成为不敢再踏足的魇。

她的去世在家族中像当年那样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段时间,很多亲戚登门造访,也像极了当年的模样。我跟那年一样,偷偷聆听大人们的谈话,拼凑出了那句被重复最多的话,他女儿死了,他的遗产怎么办?

我像疯了一样冲进客厅,把能砸的东西砸的稀烂,我看不见他们翕动的嘴,听不到他们冰冷如刀的语,我的胸腔里积满了恨,恨意从我懂事那天起一点点积蓄,日夜生长,步履不停,直到那刻,终成参天大树,树根撑破束缚它的土地,盘虬卧龙,我只觉得这恨没有再多一点,多到我上前撕碎这些大人,将他们狰狞的笑统统塞进碎纸机。

我的暴动在一刻钟后被强制平息了,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改变。

刹那,我看懂了她的绝笔,那开满了黑色花朵的花圃。

裴霜,你也曾像我这般,无力的抗拒这世界倾盆而下的污浊吗?你失败了,对吗?

所以,你选择不再看它们一眼,是吗?

眼不见,为净。

你完成了对奶奶的承诺,所以,迫不及待跳入另一个世界,对吗?

裴霜离开以后,我总是很害怕春暖花开,害怕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无神的眼睛,害怕从画具中听见自己空洞的灵魂,害怕在艺术两个字眼内一睹为快自己已死去十年的梦想。我害怕很多东西,却无法再热爱什么。我做着一份很普通的工作,每天穿梭于上下班的地铁上,看他人脸色,尝自己苦甜。趋利避害,冷漠无比。你瞧,我终究成了不动声色的大人。

我最终没有去到南方,没有看一看那碧蓝如洗的天,没有经历过糟糕的梅雨季节,没有亲手抚摸热情似曾经你我的木棉。我逃到了更冷的北方,这里有雾霾,方便人藏匿心情。

我终于知道了裴霜最后话里的意思。这世间人的宿命大抵一样,有人选择肉体衰竭灵魂升华,有人选择行尸走肉精神萎靡。前后者,不过有无牵绊的问题。可无论哪一种,都太苦了啊。或许,这话错了,她已是宇宙中一颗永恒的星辰,常伴我左右,而我,也活成了自己在这功利世界里最好的模样。

孩童时常常把玩在手的纸鸢,颜色绚丽,精致可爱,长大后被扔在床下,落满烟尘,偶然翻出,已芳华凋尽,却犹记它翱翔于天空时的精彩。或许,这就是我们,刹那芳华终凋尽。或许,这就是,一个时代结束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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