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嫉妒我唯一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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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嫉妒我的姑姑,因为她该。

姑姑不是亲生的,我们这个家的人都知道,外面也有不少人知道。

我们这个小家没多大,但是很复杂。

有父亲,母亲,大伯,大伯母,妹妹,姑姑,还有爷爷。奶奶去世了。

哦,姑姑是奶奶带来的,是亲生的。

爷爷年轻时生的高挑风流,是村里面数一数二的才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唯一的一名高材生,虽说是大专,这在当时也已经算作稀奇。自古才子多才又多情,不是没有依据的,比如徐志摩,比如胡兰成,又比如,我的爷爷。

姑姑是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带来的,奶奶是爷爷的第四个妻子,那时候姑姑多大呢,我不知道,我只能通过现在姑姑风霜黝黑的脸颊和走形的身材推断出我曾经无数次幻想的她。

姑姑也由此算我们家的人了,她的继父,我的爷爷,对她视如己出,爷爷的三任妻子带着孩子离婚走了,也就是说,姑姑也算的上是爷爷名义上的第一个孩子。

后来才有了双胞胎儿子,我的爸爸和大伯,她的两个弟弟。因着爸爸和大伯年幼,尚在襁褓,不懂的公平与否。

于是,姑姑又幸运的延长了爷爷对她的宠爱的时间。

在我根据现在而幻想的过去的场景里,爷爷确实是一名合格的继父。

姑姑在爷爷这里得到了童年缺失的父爱来慰藉她日益自卑诡暗的内心,爷爷从姑姑这里弥补了年轻时缺乏对孩子关爱的义务和责任。

犀利点来讲,各取所需,等价交换。

所以,这个家还处于一种平衡。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从当代社会的所知所闻所见中,得到这样的一种适用于绝大多数人的结论,单亲家庭的孩子一般都对婚姻不抱希望甚至绝望,而导致在后来他们自己组建家庭后这样的悲剧也不可幸免。

令我嫉妒的是,姑姑不是那个绝大多数人。爷爷利用着他的关系和人脉,物色出了一户适合姑姑出嫁的人家。那一户人家,虽称不得大富大贵财源滚滚,但身体健康,人丁兴旺,嫁过去总不得委屈了姑姑。

爷爷觉得不能太有钱,有钱了就会像他自己那样接二连三的娶媳妇,也不能因为没钱让姑姑嫁个怂包窝囊废。

爷爷心里的如意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小伙子没钱倒不是问题,我有就行了,嘿嘿嘿。

我一度觉得这个时候的爷爷就像个细心的孩子,行动上表现得细心而周到,想法上却稚嫩无比。

何况,只是一个村西村东的距离,如果西边的姑姑有什么事,东边的婆家就会立马赶过去,而且姑姑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在爷爷眼里,姑姑就是一朵需要被人呵护的玉兰花,不管在哪落地生根,都得安排周到,马虎不得。

姑姑也委屈不得。

姑姑就这样出嫁了,跟着去的嫁妆用“十里红妆”这个词形容也毫不逊色,爷爷用他的手段和方式小心保护着姑姑,同时也用他的手段和方式,隐约的为姑父的家里注入一笔不菲的资金收入。有多不菲?足够重新拆迁再建几间房子了,当时能盖房子的人家屈指可数。

根据当地的民俗,婆家的嫁妆就代表着女儿嫁过去的排面和地位,爷爷当时想着,嫁妆越多女儿就过的越好。

这样来说,姑父以后就算有再大的能耐,按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来说,也是借助了老丈人的扶持。

我嫉妒我的姑姑,她在无数人眼中出嫁,也在无数人眼中毫无意外的得到了那个年代女人得不到的男人的宠爱和尊重。

如爷爷所愿,婚后生活,琴瑟和鸣。

因着爷爷理所应当的扶持,姑父家里生活条件日益改善,在当时村里一西一东的方向,都能远远的看到两家房顶的最高点。

在月亮高高悬挂的夜晚,那两个最高顶的点,就宛若两颗星星,耀眼绚烂,照的村里的女人们,各怀相同的心事。

记得年幼的时候,我第一次一个人去姑姑家里吃饭,我仍然记得那次我在客厅绵软的沙发上坐着,忘不了我无处安放的手和拘谨无知的动作,我偷偷的用热烈好奇又惊讶的目光时不时扫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我熄不了眼睛里正熊熊燃烧着的艳羡的光芒。

因为在我家,我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布置。

姑父没在家,姑姑一个人在厨房里准备午饭。饭菜上来的时候,我看到黑乎乎的一团不知什么材料的蔬菜,夹起来费力一看,才晓得那是一截黄瓜,那黄瓜切的又大又厚,像极了电视上主人公的轿车上携带着的粗糙肮脏的轮胎。

姑姑当时说姑父从不让她下厨做饭,所以饭菜不怎么讲究,就凑合吃吧。

讲者无心听者有意,她不懂当时生活在“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的我内心如何错乱震惊,随即就在她的笑容中偃旗息鼓。

那笑容,也令我嫉妒,她的笑容温婉又腼腆,不像我家隔壁同她那般大的婶子略带土味的傻笑,年幼的我不懂那算是什么笑,鼠目寸光知识贫瘠的我更不懂得用什么词语形容来显得恰如其分,只觉得她跟我们村女人不太一样。

多年以后,在有了《仙剑奇侠传》电视剧的播出后,我看到小龙女那般不食人间烟火,身着白色纱衣,沾着一身仙气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气质出尘。

接下来的事让我愈发嫉妒。

婚后多年未见肚子有动静,才知道她是生不了孩子的,隐晦点来说就是有病。

我这才怀着不喜形于色,心中却莫名跳跃着兴奋的火花听下去这个关于姑姑的故事。

为什么我这时候有呼之欲出却不得不隐藏的兴奋?因为我开头已经说了,我嫉妒她。

因为在那个年代,甚至当代,女人生不了孩子就犹如废人一般。

后来……后来……后来你知道故事有多么狗血么……犹如电视剧般曲折又狗血竟然发生在我们这个小家。后来被诊断出来不能生育的两三个年头里,姑姑一直都在南北奔波看病,连续吃中药,那大概就是姑姑最难熬,没错,应该就是姑姑公主生涯中最不像公主般优雅的日子了。

也正是在这几个不像公主的年头里,村里流言蜚语,似乎每家都乐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紧紧插上门,而这时候不管男人女人们,对这件事都由衷的热爱议论是非,因为他们不敢当面议论,一是民风淳朴怕坏了邻里关系,二是大户人家小百姓惹不起。

女人善妒,包括我,也包括村里的女人,就是村里那些见到或者听到姑姑出嫁那天带了那么多耀眼无比的嫁妆而且婚后感情生活还那般浓情,听闻把姑姑宠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都嫉妒。

那些认命的女人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姑父出轨,也在做家务洗衣服甚至蹲厕所出神的瞬间,都在臆想着,期待着,姑父会出轨。特别是,特别是那些家务做不好衣服洗不好,婆婆孩子争相抱怨儿媳和妈妈都做不好然后丈夫上去一巴掌扇过去的时候,那种感觉,那种期待,愈发强烈。

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嫉妒了,也让村里看好戏的女人嫉妒了。姑父没有出轨,替代他的是一个孩子的到来。孩子是从隔了不知道多少个村的地方送来的,是个女孩,女孩家里一直想要个男孩,这胎又是个女孩,家里实在太穷养不起,多方打听到我们这里一户大户人家没有,连夜送来了。

那夜爷爷竟也在姑姑家里,入冬时节也就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爷爷给了那个人不知道多少钱,告诉他,这个女孩就是我家的了,我们家这么大定不会让孩子受了委屈,以后跟你家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这事情藏的很严,知道的人没几个,我也是后来听故事才知道的,但是村里的女人不知道。村里的女人的版本传过来传过去大概就是,姑姑去外地了多半年寻医,回来之后肚子慢慢就大了,生的是个女孩。这件事本就无迹可寻,加上爷爷足够的钱,上下料理的井井有序。

我说的我们村里两个大户人家,一是姑姑家,二是爷爷家,没有我们家,也没有大伯家。我前面所提到的我们家只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虚荣。

为什么呢?因为爷爷偏心,他只对姑姑好,只对自己好,所以爸爸和大伯这两个双胞胎儿子,就显得是无足轻重,连着我和妹妹以及大伯家的孩子,也是多余。

所以从幼年的记忆来看,爷爷对姑姑嫁妆近乎舍命的挥霍,导致我家家徒四壁,我目光短浅,也不是不无道理的。

在爷爷眼里,他容不下除了姑姑的其他孩子,甚至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他也不例外。

而姑姑回应给继父的亲情是什么?是在奶奶去世后一个村西一个村东离得那样近姑姑却一年来不了几次?还是在爷爷帮她料理好了几件人生大事后反而渐渐疏远?还是每次晚来吃年夜饭的时候顺便带点几块钱就好大一包没营养不健康的东西来孝敬她的继父?

而我的爷爷,已经八十岁高龄,从体面辉煌的青壮年变成了蹒跚羸弱的晚年,说到底还是要孝顺,姑姑不来,就轮到爸爸和大伯了。

不知是爷爷老了分不清好与不好,还是在极力弥补姑姑缺失的不足以来算的一丁点亲生的父爱,爷爷一如既往的偏袒姑姑。

这种偏袒,在行动上是姑姑过年才送他一回那种没营养不健康的东西他珍藏如宝;脊背弯曲的他费力气骑着破烂的自行车咣当咣当从村东去见村西的姑姑吃到姑姑准备的咸菜也露出吃到山珍海味般的满足的憨笑;母亲去他房间收拾整理床铺的时候总被他发了疯的赶出去因为爷爷相信姑姑会来给他洗的等来的却是房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攒的漠然和凄凉……

爷爷似乎忘了,姑姑随奶奶来到我家的时候,已经是开始慢慢记事,察言观色的年纪了,所以亲生父亲的种种都已经在她的记忆里占了不大不小的位置,在那个不大不小的位置以外,显然没有爷爷的一丁点位置。

哪怕,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舍弃自己的亲生双胞胎也要对她那般好,也抵不过真正的,亲生的血缘关系在她心中的地位。

坏人总会长命百岁,所以现在姑姑的生活跟她少女怀春时幻想的生活几乎一模一样,契合完美。

就像八岁那年她的小手紧紧的攥着奶奶的衣袖忐忑不安来我家的那样,她又一次的,换了个新家。

但她依旧是那个村里女人向往嫉妒的对象,她有金钱有地位有气质,有一位她不会生孩子也不会出轨还不让她下厨做饭的丈夫,有一位可爱漂亮的女儿。

她那个体面又完美的婚姻啊,就像一座她自己呕心沥血建成的城堡一般,她住在她自己的城堡里,城堡里的人把她宠成女王。

我始终不明白,姑姑没有相貌,没有身材,没有持家的能力,没有过人的本领,她是如何靠着什么东西来度过灰暗的童年,得到姑父的宠爱和尊重,得到那么多女人眼红嫉妒的。

而她自己,恰巧什么都没有做。

又好像什么都做了。

哦,忘了,这个故事。

也是姑姑讲给我的。

                                  写于2018年2月14号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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