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前长了几根毛发,比头发还长,有几根白了,有句骂人的话,老杂毛。毛发变了颜色,挺难看的;对老年人来讲,挺难受的。
今晚上,九楼大理石老板请客,从幼儿园老师到中学校长,从中学校长到双一流高校教授,还请了孩子的高中老师,巧了,高中老师也是山东老乡。喝了点酒,酒是来自茅台镇的,挺好喝的,来的人也都是朴实无华的人,气氛和谐,多喝了几杯,有点微醺。
回来换衣服的时候,低头看到几根毛发,长在胸前,参差不齐,黑白相间,挺碍眼的。于是找了把剪刀,递给妻子,妻子正坐在饭桌前端一碗大白开喝水,我低眉顺眼地求她帮帮忙,把我胸前的毛发剪了。
妻子眼皮也没翻一翻,屁股都没抬一抬,她冷冷地回了三个字,自己剪!我在想,下午让她与儿子一起去浦东看二舅家的表哥表嫂,人家请吃饭,是没招待好还是咋的?以前没看出有“嫌饭食”的毛病呀!
敲敲儿子的房门,小心翼翼地推开,儿子正斜躺在床上,与准儿媳妇儿语音聊天,这已经是我们家这位银行客户经理,茶余饭后几乎所有的消遣。儿子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有事?我指了胸前颜色不一的毛发,举了举手中的剪刀,儿子淡淡地说,剪它干啥?
小女儿写完作业,趴自己小床上,两条干瘦的小腿来回摆动,远远地她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我笑了笑,问她,要不要你来帮帮老爸?小女儿横眉立目,说道,爱找谁找谁?
大女儿最近获得了学校奖学金,我得到这消息,比自己接了个项目还开心,当即转了她伍佰块,说,买点好吃的。大女儿说,她正想买些画笔和颜料。大女儿学的是工艺美术,平时挺耗笔墨的。
前几天,和一位从政法系统退下来的老哥喝茶,说起大女儿的爱好和专业,老哥说,有机会给孩子推荐一位导师。又说,你应该给孩子提供一间画室。我想,大女儿挺爱画的,一个暑假就没闲着,她配得上一间独立的画室。
我们家在漫长而炎热的夏季,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大儿子与心仪的女友视频聊天有说有笑。大女儿在小屋的窗前支起画板,左勾右描。小女儿没个正形,或躺沙发上刷抖音,或跑客厅逗一逗姐姐养的小仓鼠……
想起一句古诗词,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篷。
大女儿从画板前站起来,一句话没多说,她接过我手里的剪刀,一根一根把我胸前的毛发剪下来,大女儿边剪毛发边对我说,你不是自己不能剪,而是不忍心,对吗?小床上正刷抖音的小女儿没好气地接话,他不是不忍心而是胆子小!
我有点儿困倦了,回到自己的房间,躺竹席上,吹着凉风,想起几十年前的老家,某一个场景。午后暖暖的阳光下,在一家普通的农家小院,一个白发老翁坐在堂屋门口,他患有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他用枣木拐棍敲打着青石台阶,用含混不清的语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吃包子呀,吃包子……
小院的梧桐树荫里,他的妻子,一位白头发的老太太正佝偻着身躯,坐一堆豆角子面前,准备晚上的炒菜,她面无表情地听老汉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他永远吃不够的包子。终于,老太太火气上来了,她捋一把额前的碎发,恶狠狠地说,俺这就让你吃包子,你等着吧!
小院有阳光的下午,那对曾经幸福恩爱的白发翁媪早已作古,老头活到八十六,老太在九十七岁的冬天无疾而终,老头是妻子的爷爷,老太是妻子的奶奶。
我想起了今晚上请妻子帮我剪胸毛的情景,与当年的奶奶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爷爷总能吃上恶声恶气的奶奶亲手做的包子,而我青梅竹马的妻子,对我帮忙剪胸毛的请求选择了漠视。
但妻子端起大白开喝水时的神情,却显得那么的气定神闲,这个无心无肺的女人,竟然连喝水都表现得如此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