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像船上往日一样,给三三写信,“今天恐不能为你作画了,手冻得发麻,画画得出舱外风中去”,停笔,叹气,暂时就写两页信纸吧;可刚过晌午,许是想念,正遇夹岸雀鸟啼鸣动人,南方冬季有莺、画眉、百舌,水边大石上,天气好,每早都有这些快乐的鸟儿踞在上面晒太阳,自得的转着喉咙,他又开始洋洋洒洒把思绪付诸笔端。
桃源上简家溪的吊脚楼,可惜文字没有声音,多好听的声音!此刻,摇橹人唱歌,水声,人语声,还有我喊叫你的声音,你听不到,你听不到,梦里也不会想到的光景。或长潭荡桨,或痴痴望着拉船的纤索,写写涂涂,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在路上除了想你以外,别的事皆不难过,我想睡,却来想你。
影影绰绰,高山积雪同远村相映照,泊兴隆街,过柳林岔,层峦叠翠,烟云夹裹,他就一路望一路听一路写一路思念,他是沈从文,此刻又积存七封信,到辰洲一定共有十封信发出。
入夜,船驶过翠翠的家乡,冰冷的被子让他睡不着,索性听水声,借烛光开始写第八页信纸。又从箱里翻出三三和妹妹的照片,心想,真的应该多带几张。
你不是想读些动人作品吗?其实中国目前有什么作品值得一读?作家从上海培养,实在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努力。你不怕山险水险,将来总得来内地看看,你所看到的也许比一生读过的书还好。同时你想写小说,从任何书本去学习,也许还不如你从旅行生活中那么看一次,所得的益处还多得多。
我总那么想,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人笨,在创作上是毫无希望可言。海虽俨然很大,给人幻想也宽,但那种无变化的庞大,对于一个作家灵魂的陶冶无多益处可言。黄河则沿河那是人口不相称,地宽人口少,也不能教训我们什么。长江还好,但到了下游,对于人的兴感也仿佛无什么特殊之处。我赞美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始意味,对于一个作者教育太好了。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
他继续悠悠道来,希望明年,我们还可以得到机会,一同坐一次船。历史若河流,千古不变逝者如斯,石头砂砾,腐烂草木,破旧船板,触着平日我们疏略了若干年若干代人的哀乐。先前提到过的无所谓的生命与生活,这些不需要我们来悲悯,而应当尊敬来爱,庄严,忠实,面对自然各自承担自己的命运,不管怎样活着,却从不逃避为了活着而应有的一切努力。眼圈湿润,他写,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入透些。
又上滩,山似乎反而更低,沈从文说,明天就可以到水手柏子停靠的地方,飞毛毛雨的往昔,他第一次出门离家,悄悄翻阅书记官的《辞源》,三个人三毛四分钱订阅《申报》,皆在那里。在他心里,三三只看过他一面。
你爱我,也爱的是这个从一切生活里支持过来,有了转机的我;你想不到我的过去,如何在一个陌生社会打发罗列成堆的日子,绝想不到。一个人生活前后太不同,记忆的积累,分量太重,无论曹雪芹先前繁华而后的落寞,还是小时的孤独,近来幸福,境遇两重。
船上已在煎鱼,油老后,哗的一响,皆是烟气。他啜小口米汤,加点白糖,蜡烛点取三支,前面即湘西。
幸福来临却时时失去的隐痛,他思念着,又保持着不想被幸福灼伤的距离。张兆和看见沈从文,在斜阳余晖里感动,水底各色圆石,溪涧湍流,透明烛照,拉船的人们,他心中似乎涤荡的毫无沉渣,爱着,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