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从车窗射进来,照在她的眼皮上。阳光被流动的树影忽明忽暗,那种刺激似乎把她从沉睡的大海中拉了出来。芭达慢吞吞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起床了。坐在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床单的缝隙中,露出了她那白色陶器般的肢体。
这时,终于和坐在沙发上的我四目相对。不,准确地说,她眼睛的焦点依然是茫然的,所以能不能说是四目相对还是很微妙的。
我很难判断她是否认识到了我的存在,所以先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芭达。”
“唔,嗯……早上好。”
传来了睡意朦胧的声音。原来如此,看来还半在梦中。
“……那个,芭达姐姐。”
坐在我身边的少女战战兢兢地说道。顺便一提,这个少女已经打扮好了。
“那个,芭达姐姐,就算关系再好,在男士面前,这样的打扮……”
当芭达的视线投向夏娃,认识到她的存在后,眼中渐渐浮现出理性的色彩。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发现了自己一丝不挂的样子,脸上露出了羞耻的神色。
“诶、啊、等……”她赶紧卷起床单遮住身体。“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房间里!”
“我要护卫。”
“啊,对哦……不对!不要一直盯着淑女刚睡醒的样子看!”
似乎是刚睡醒的缘故,思路无法正常运转。夏娃在我旁边苦笑着小声说。
“芭达姐姐早上很弱啊。”
“因为她总是熬夜啊”
上次的旅行也是如此。刚睡醒的这个女人,从她平时小说家的举止上是无法想象的,她放松了很多,也就是说,她是在胡闹。于是,芭达瞪着我辩解道。
“……世上的作家都怕早上。”
“不,这是偏见吧。”
“吵死了,快滚出去!”
当她快要扔枕头的时候,我把夏娃留在房间里,转身离开了。
穿完衣服,三个人走向餐车,约翰和尼克已经喝了早上的咖啡。旁边甚至还有咬着厚厚的火腿的戈尔德。我们照例在约翰·贾兹费勒的陪伴下,一起坐在早餐席上。吃完饭正要喝咖啡时,车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化。
列车与大街道平行行驶,之前一直是田园和树林的风景,开始稀稀拉拉地出现布满电报线路的木柱。街道上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马车,映在车窗上的文明色彩一点点变浓。
“景色变得令人怀念了。”约翰说。“你不这么认为吗,芭达隆?”
“我已经三个月没来了,倒没有那么强烈的乡愁。”
芭达坦率地回答。尼克的脸上浮现出无力的笑容。
“哎呀呀,我总算回来了。”
不久,列车越过一座小山丘,巨大的街道映入眼帘。
那是玻璃幕和砖石构筑的森林。
用砖石建造的无数高楼,装饰的无数色彩缤纷的彩色玻璃,还有被它们包围着耸立的巨大钟塔。再往里走,可以看到装饰着巨大奢华彩色玻璃的大教堂。它们深藏着百年以上的时光,在现代不断宣扬着这个国家的历史。
“夏娃,看到了吗?”芭达在窗边指了指。“那是这个国家的中心。”
皇都阿鲁诺伦。
是教皇约翰二十世统治的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的首都,也是位于大陆中心的巨大城市。
夏娃被压轴的景象所打动,芭达向她说明了城市的形成。我也呆呆地望着车窗,倾听着芭达的这番话。
据说,从“尤纳利亚合众教皇国”还是“尤纳利亚皇国”的时候开始,这座城市就发挥了首都的功能,并持续大幅发展。这不仅是因为这里有尤纳利亚教徒的根据地大教堂,从历史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也是必然的。
城市正好位于连接大陆北部、南部以及东西海岸的直线的中间位置,自古以来就是大陆全境流通的交叉点。商人和工匠们滞留在这里,产业化和商业化以惊人的速度发展,雇佣关系愈加繁荣,人口也随之增长。政府利用这些收入丰富的税收,充实了教育机关、医疗设施和铁路网。
在如此规模的都市中,至今仍保留着数世纪前的历史建筑的地方,在世界上似乎屈指可数。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街道,戈尔德把脸凑了过来。
“正好是两年前吧?”那家伙一副老样子地说。“是和休那家伙一起来的吧?”
脑海中浮现出不愉快的回忆,我不禁咂了咂嘴。
“……别说了,我记不得了。”
但是,芭达并没有听漏这句话。
“对了,你说你来过,我不知道是和波德因、绿骑士的店主一起的。你们到底是去做什么工作啊?”
“别问了,都是些无聊的话题。”
我皱着眉头,戈尔德在旁边说道。
“我们是为了消灭小偷从有钱一族的公馆里盗走的贵重物品,才来到这条街的。”
“那也太厉害了。”芭达瞪大了眼睛。“也就是说,为了追捕盗贼,跨越了半个大陆?”
“啊,这可是一场花了将近一个月的追逐战啊。”
芭达的眼中浮现出好奇的神色。
“那么,被盗的贵重物品是什么?”
戈尔德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看着我。依旧是个性格乖戾的家伙。我叹了口气回答。
“……是猫啦。”
“猫?”
这次连夏娃也和芭达一样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说。我空虚地解释道。
“嗯……我也不太清楚,但听说那是只在东大陆生存的珍贵品种,是价值几万元的畜生。小偷们总是把它偷走。”
“真正的好戏是在干翻小偷之后。”
听了戈尔德的话,我不由得伸出手掌说:“闭嘴。”但是,他的叙述可没有因此停止。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那只猫,从笼子里逃走了。于是在这条街上上演了剑和猫的追逐剧。”
我再次长叹一声,回想起当时地狱般的日子。
芭达哑然了一会儿,看着我。可以看到她的嘴角因忍不住笑而痉挛。
“……你特意跑来皇都,又和猫玩捉迷藏吗?”
“烦死了,我也不是想干才干的!”
我看过去,连夏娃都在窃笑。
真的是,想起了讨厌的事。
与我的黯然神伤毫无关系,皇都阿鲁诺伦的街道正在靠近。
列车到达阿鲁诺伦站时,车内广播响起。按照预定计划,要停一天进行车辆检查,第二天早上才能出发去西海岸。我们只带着住一晚的行李和夏娃的那个旅行包,准备下车。今晚应芭达的要求,打算住在她的别墅里。
下了列车,站台上人头攒动。那里人山人海,根本无法与伊库斯拉哈市和海戈尔市相比。环顾四周,除了我们乘坐的那辆之外,还有好几辆列车停在那里。天花板很高的站台上弥漫着蒸汽烟和煤的味道,再加上这拥挤的人群,简直令人窒息。我们跟前天一样,又和一群人肩并肩地向车站出口挤出去。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告别了。”
出了检票口约翰说。说起来,约翰和尼克正在回阿鲁诺伦的总部的路上。
“啊,这样啊。”我扬起嘴角。“太遗憾了,从现在开始,好像不太能期待美食了。”
听了我的玩笑,约翰好像很好笑似的笑了。这时,芭达讽刺地说。
“怎么,不去西海岸吗?”
约翰摇了摇头,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背后车站出口的方向。
“看来,很多人都希望我能回来,真遗憾。”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几个穿着漂亮西装的男人正笑眯眯地盯着他。十有八九是贾兹费勒公司的人。尼克看着眼前的景象,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应该感谢你优秀的部下,他们能在社长缺席的情况下运转三周。”
“啊,完全正确。”约翰也大力点头。“不过,我想他们还能坚持一个星期左右,你怎么看,尼古拉斯?”
“关于这一点,你还是直接去问他们吧。”
尼克无奈地说,约翰无奈地叹了口气。尼克回头看着夏娃,右手温柔地放在她的头上。然后弯下膝盖,视线平到她的位置。
“就此告别,夏娃。我祈祷你旅途平安。”
“尼古拉斯先生。”夏娃紧紧握住脖子上挂着的金戒指。“谢谢你把这个戒指作为项链,我会一直珍藏的。”
尼克听了,有些依依不舍地眯起眼睛。或许他的真心是想陪她旅行到最后。
“要是你能偶尔想起我就好了,夏娃。”
对于从旁边探出头来的约翰,夏娃也报以微微一笑。
“当然。乔纳森先生对我也很好,非常感谢。”
接着,她战战兢兢地看向另一个人。
“……那个,戈尔德先生,也谢谢你。”
金发佣兵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默默地举起右手。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男人。就在这时。
“——波德因。”芭达突然朝他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护卫的报酬。”
戈尔德接过信封,从信封口窥视里面的东西。然后,满足地微微一笑。
“确实,真是个好客户。”
“啊,那个,我也……”
当夏娃想要翻自己的包时,戈尔德伸出右掌制止了她。然后用冷淡的语气断言。
“我不会做超过工资的工作。”
戈尔德无视目瞪口呆的夏娃,与她擦身而过,在我耳边说。
“拜拜哟,剑,别挂了啊。”
“我挂的了吗?”
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声,然后向他投去疑惑的视线。
“……我问你,你要去哪里?”
“啊?真少见,你居然对我的工作这么感兴趣。”
“我只是不想再和你这样愚蠢的人见面而已。好了,把你的目的地告诉我。”
“沿着北疆,是人物警卫的工作。”他故意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悲的是,这次好像不会和你兵刃相交。”
这是这趟旅程中最棒的好消息。
“是吗,那太遗憾了。”芭达一脸遗憾地说。“只要你愿意,我想拜托你继续护送我到西海岸。”
“不行啊。”
戈尔德立刻插嘴道,像往常一样哈哈大笑。
“我之前也说过了,我的原则是只做一件事。”他背对我们说。“唉,要是再发生自相残杀,就叫我来吧。”
说完,金发佣兵消失在人群中。接着,约翰和尼克也向我们挥手离去。夏娃一直朝那个背影挥手,直到他们消失。
就这样,车站里只剩下我、芭达和夏娃三个人。周围人来人往,夏娃的表情却显得有些落寞。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寂寞。”
夏娃自言自语道。我挠了挠头。
“对我来说,能赶走麻烦,心情很舒畅。”
“该换舞台了。”芭达意味深长地微笑着。“接下来会有新的登场人物。”
“你说什么?”我歪着头问,芭达指了指车站出口。
看到有人抱着胳膊站在那里,我在接受的同时,也升起了戒心。夏娃歪着头看着陌生的登场人物。
披着照耀阳光的白银铠甲,同样颜色的银发飘动,是个女骑士的身姿。
那个人看到我们,朝我们缓缓走来。
“好久不见啊,芭达,还有剑。”
第十四骑士团团长维里提斯·耐茨微笑着说。
我们接受了维里提斯的提议,与其站着聊天,不如喝杯咖啡。出了阿鲁诺伦车站,在石阶大道上走了一会儿,转到岔道进入市中心。一路上,芭达和维里提斯聊起了许多往事,但我眼中的街道却让我想起那场令人生气的追逐戏,令我心情低落。
狭窄的巷子里开着各种各样的小摊,可以看到很多貌似当地居民的购物者。平民区早市的景象充满活力,让人联想起前几天的海戈尔的大祭典。夏娃好奇地看着地摊上各色蔬菜和水果。
在这条街的一角,有一栋要去的建筑。那是一栋三层的砖瓦建筑,没有挂任何招牌。
“果然三个月的时间,不足以改变什么啊。”
“里面的人也没变,放心吧。”
看来是芭达和维里提斯熟悉的地方。
芭达推开一楼的玻璃门,传来凉爽的钟声。里面比想象的要大,有几张桌子和吧台。环顾室内,似乎是一家咖啡馆。可能因为离午餐时间还早,店里几乎没有客人。
“欢迎光临——哦,这不是芭达隆吗?”
在吧台后面擦咖啡杯的男人发出又惊又喜的声音。他戴着一副黑色圆镜片的眼镜,看不清长相,大概四十多岁吧。他瘦高个儿,蓬乱的黑发,下巴上蓄着仙人掌针头般的胡茬。
芭达也和他一样,因重逢的喜悦而咧开了嘴。
“好久不见,布鲁。”
被称为布鲁的老板模样的男人用右手拇指指了指里面窗边的座位。
“好几个月没来了。平时的位子空着。你等一下,我去冲咖啡。”
这时,有人拿着竹扫帚从店里走出来。
“喂,老板,厕所打扫完了……啊!”
那是一个留着泛红长发,眼睛像狐狸一样细长的青年。身高比店主略矮,年龄看起来和我和芭达差不多。他一看到我们——应该说,看到芭达和维里提斯,就明显感到狼狈。不知为何,从他口中挤出了悲壮的声音。
“芭达隆,欢迎……”
看到他的身影,芭达露出魔女般的笑容。
“很高兴见到你,利特。”
被称为利特的人不耐烦地摇着头。为什么呢,是个让人感到莫名亲近的青年。
在布鲁老板的催促下,我们在窗边坐下。芭达旁边坐着维里提斯,隔着桌子对面坐着我和夏娃。从旁边的窗户可以看到热闹的阿鲁诺伦市中心。
“布鲁的薄饼是这里的一绝。”芭达怀念地说。“学生时代,我们四个人经常在这里喝茶。”
四个人应该是学生时代同寝室的朋友。除了她,还有维里提斯、奥莉娅,还有——阿特拉。也许是想起了这一点,一瞬间两人的眼中浮现出寂寥的神色。
此时,夏娃向对面提出了问题。
“请问,两位是老朋友吗?”
这时,仿佛想起夏娃的存在,芭达笑着双手合十。
“对不起,夏娃,介绍得太迟了。”她介绍身旁的女骑士。“她是维里提斯·耐茨。伊库斯拉哈第十四骑士团的团长,也是我青梅竹马。现在正好回皇都探亲。”
“我是维里提斯,你呢?”
女骑士照例带着骑士般理智的微笑,向夏娃伸出右手。夏娃战战兢兢地握住那只手。
“那个,我叫艾娃杰琳·阿修拉。我是芭达姐姐的,呃……”
夏娃因为自我介绍而不知所措,芭达看不下去,伸出了援手。她对维里提斯毫不隐瞒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与夏娃的相遇、卡比奇的袭击、夏娃的背景、我们的目的地——维里提斯沉默地听完这些之后,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你们的旅行一如既往地充满波折,或者说是带有贬义的故事性。”
“故事是免不了悲剧的吧?”
我哼了一声,芭达立刻回答。
“真是太好了。”
“可是……”维里提斯用手指抵住下巴,似乎在沉思。“自动人偶,是一种不太想在国家舞台上出现的东西。”
她低着头,表情有些忧郁。这么说来,在初春的事件中,这家伙作为圣女的左膀右臂,秘密地进行着各种活动。我胡乱瞪着她,问道。
“这次那个小姑娘没有参与其中吗?”
“哈凡迪亚先生是国务委员之一,现在在隆多·维鲁法斯。不过,或许她掌握了什么——我是她使用的棋子之一,我不可能知道。”
维里提斯的语气有些自虐。虽然知道是棋子,但似乎还是接受了。
“维里提斯,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芭达目光清澈地问道。“你知道海戈尔市是哪个组织回收了卡比奇的残骸吗?”
维里提斯沉思片刻后回答。
“答案是 No。”女骑士单刀直入地回答。“确实像芭达说的那样,第零骑士团很可疑,但我几乎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行动的,对不起。”
我虽然不完全相信这位女骑士,但至少觉得她的话没有说谎。维里提斯继续说。
“但是,尤纳利亚政府也相当神经质,不让历史改写者的情报泄露出去,这次的自动人偶事件也不可能不传到第零骑士团的耳朵里。应该已经有了某种动向。”
她又补充道,当然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于是,芭达又问。
“那么,假设——除了第零骑士团以外,还有能做到这种程度的组织吗?”
我狐疑地皱起眉头。我不禁问出这个问题的真意。
“怎么回事?”
“那是假设,跟创作一样。”芭达竖起一根手指。“在想象今后的发展时,思考其中的分歧是极其重要的。”
这是一种只可意会的道理。如果我也成为小说家,就会明白吗?
女骑士再次陷入沉思,开口道。
“连警团都可以要求保密的组织,应该是有一定的财力吧。虽然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这种话有点不好意思,但收买国家权力是通用的手段,这是事实。”
说着,维里提斯竖起三根手指。
“这么说来,这个国家的三大财阀,贾兹费勒、雅卡利弗多,以及——斯坦利,或至少应该是他们的协约组织。这只是假设而已。”
听到列举的名字,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其中一个直到刚才还在一起,至于最后的名字,对于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已经成为无法回避的存在。如果连国家的三大财阀都牵扯进来,那就不是一般的事情了。我深切地感到,和这位小说家一起旅行,似乎是每次都要被卷进大事的宿命。
“原来如此。”
听了维里提斯的话,芭达露出魔女般的笑容。但是,没有下文。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对其中的几项推理很有信心,但她似乎还不打算公开。
——算了,算了。思考不是我的工作。
“来,四杯混饮。”
这时,红发店员,就是刚才被称为利特的青年,端来四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芭达和维里提斯抬头看着他,两人都露出冷笑的表情。
“辛苦了,利特。”芭达表情凝重地说。“按照约定,这是你请客吧?”
利特狠狠地皱了皱眉,然后“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布鲁老板笑着说。
“利特,我会从你的工资里扣除的。”
看着意志消沉的利特,我歪着头。
“约定?”
“那是芭达还是阿鲁诺伦当修女的时候。”维里提斯解释道。“利特在扑克上输给了芭达,这辈子都得请她喝这家的咖啡。”
——哇。
我不禁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青年。他咬牙切齿地说:“只要当时注意到这家伙的乌贼……”他诅咒般地自言自语着。
和被骗去签佣兵护卫契约的我一模一样。我从自己怀里掏出几张仅有的纸币,不由自主地塞给利特。他呆呆地看着我。
“你这是……”
“别在意。”我用力握紧他的手。“我是你的伙伴。”
除此之外,我们再无话可说,但就在那一瞬间,我们在彼此的眼神深处感受到了同样的苦恼。利特回握住我的手。
“你真是个好人啊。”
“下次喝点酒吧!”
“嗯。”
有个女人看着我们热情握手的样子,嗤之以鼻地嘲笑我们。
“……简直就像丧家犬互相舔舐一样。”
“才不是丧家犬!”
我和利特的愤慨产生了共鸣。芭达不以为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啊,对了对了。丧家犬什么的让我想起了你的新剑。”
“等等,为什么会是‘丧家犬’这个词?”
这完全是恶意吧。
“这附近有个手艺高超的铁匠作坊,叫左善,我们去那里找把合适的。”
芭达喝着咖啡说道。“啊,那可能行不通了。”利特大声说。芭达歪着头,维里提斯回答道。
“就在两天前,锻冶店发生火灾,作坊全部烧毁了。”
出了店,沿着闹市区继续往里走,传来了气势汹汹的金属声。随着声音越来越大,街道脱掉了商业的外衣,出现了工厂街的景观。大街上,沾满红锈的铁门和被煤灰熏黑的砖墙格外显眼。炭味和油味混合着一股烧焦的异臭。
在巷子拐角迎接我们的,是建筑物的废墟。蔓延开来的残骸中,像是作坊用具的金色地板已经发黑。不过,勉强还能维持形状的只有这个作坊具了,其他的都无踪影地隐入炭山中了。其中有个男人挥舞着铲子,想要从木炭中挖出什么东西。
是个肩膀很宽的白发男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喘了口气,认出了我们。
“啊?喂,这不是芭达隆吗?”男人走了过来,严肃的脸上满是煤灰。“好久不见啊。”
“真是太过分了,你做了什么?”
被惨状惊呆的芭达说道,被称为左善的男人皱着眉头不屑地说。
“不是我的错,是黑帮份子,为了报复我们不同意土地出让。”他痛苦地点燃了香烟。“徒弟也没了,回了国。”
“你说黑帮?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鲁诺伦变成这么可怕的城市了吗?”
面对芭达的这番话,维里提斯在一旁解释似的回答。
“我们骑士团已经逮捕了纵火犯。”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左善。“不过,那是在他给狠狠地打了几十拳之后。”
左善双手握拳,无聊地哼了一声。
“不痛不痒啊,把槽牙留下了而已。”
从年龄上看,他已年近六十,但身体肌肉发达,活像雇佣兵。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以前上司的身影。眼前这个人的肌肉很结实,可以和巴里头领掰腕子一决胜负。我问。
“你是铁匠吗?”
这男的轻轻地看了我一眼,用锐利的眼光瞪了我一眼。
“这一带的剑士,谁不知道贝兰多·左善的名字。”
看到那个自信满满地说着的男人,我不禁苦笑。看来我是在钻牛角尖了。但是,对自己的手艺有自信的匠人,在我的经验上是相当值得信赖的。
“左善是在阿鲁诺伦世袭了好几代的铁匠一族。”芭达解释道。“在皇国时代,好像连给皇帝的宝剑都是在他们这儿打的。”
“哦?可是,你身为小说家,怎么会认识这样的铁匠?”
对我的问题,前师傅哈哈笑着回答。
对我的问题,前师傅哈哈笑着回答。
“维里提斯和芭达隆从小就在这一带搞恶作剧,要找不认识这些坏孩子修女的人可难了。”
“坏孩子吗……”
夏娃有些意外地盯着芭达和维里提斯。
“……那是小时候的事。”
“……是啊,人是会变的。”
两人对夏娃的视线感到尴尬。当然,这两个人也有过少女时代。回到老家,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很多。不过,无意中听别人说起这些家伙的往事,多少有些新鲜。
“总之,”芭达打断了话题。“今天本来是来订剑的,现在这惨状,只能放弃了。”
“什么嘛,你是作为客人来的啊。”依善意外地说。“谁要用啊?”
芭达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我,左善“嗯”了一声,神秘地点了点头。然后下一个瞬间——。
“哇!”
他挥舞起手中的铲子,朝着我的脑门使劲挥了下去。连芭达和夏娃尖叫的时间都没有。就连维里提斯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瞪大了眼睛。
但是,我纹丝不动。果然不出所料,铲子的前端在我的额头前停住。我和师傅目光交汇,看见他微微一笑。
“哼,你胆子真大,合格了。”
“……如果真的想揍我,我也会尖叫着躲开的。”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听了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左善的眼睛里充满了喜色。
“剑士?我问你名字。”
“剑,是个雇佣兵。”
“我中意你,稍微等我一下。”
匠人转身,窸窸窣窣地翻起瓦砾堆。然后从中取出一个长木箱,抱着它回来。虽然被煤灰弄得脏兮兮的,但总算躲过了火灾。
“这家伙倒是毫发无伤地留下来了。”
他熟练地解开卡扣,打开盖子。
端坐在箱子里的,是一把形状奇特的铁剑。
在阳光照射下的剑身,仔细一看,原来是由两种不同的钢铁制成的。刀刃是磨得漂亮的银色,刀背的部分用的是闪烁着钝光的黑铁。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从护手到剑柄的位置。与去说是护手,倒不如说是像手枪一样的六连式汽缸和扳机。握柄也像枪的把手,大概是为了配合扳机,从剑身稍微倾斜着伸了过去。
说起来就像是枪和剑的混合体,是一种异质无比的武器。
“这家伙的名字叫‘Piece Maker’,剑身是我的作品,但锁存器部分是我弟子的手笔。”
看着这个与外表格格不入的名字,我皱起了眉头。
“‘Peace Maker’,这名字可真够违和的。”
“不是,是‘Piece Maker’,很霸气的名字。”
店主抓住剑柄,把剑举到眼前。
“这是模仿高频振动刃的实验剑。嗯,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为了保持刀刃的强韧性,花了很多功夫。”
芭达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拍手。
“原来如此,是泛音卡布尔原理啊。”
“那是什么?”
“这是东欧发明的一种医疗用手术刀的构想,通过超声波震动刀刃来提高切削率。不过,光靠设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嗯,这家伙的震动源是火药吗?”
“没错,在切割的同时扣动扳机,火药就会在锁存器中爆炸,产生的能量会使刀刃在瞬间产生强烈的振动,从而大幅度提高物理切削力。一般剑的铸铁都有衰减性,所以为了便于传递震动,使用了两种金属。理论上,这把剑就连牙兽们的攻壳都能切割成两半——理论上是这样。”
“理论上?”
我皱起眉头,左善店主做出束手无策的动作,笑了。
“没有人能熟练使用。火药爆炸时的能量其实很大。如果是普通的枪,子弹射出就会消耗能量,但这家伙的能量载体却是铁剑。你试一下就知道了,斩击的瞬间,触发的食指的骨头会折断,和挥动剑的能量结合在一起,局部会有可怕的伤害。”
“也就是说,这是把双刃剑吗?”
看着沮丧的我,左善店主把那把剑递给我。
“这个我就免费给你了,不能卖给你。”
“……没有其他的吗?”
“没有。只要不触发,就和普通的铁剑一样。别奢望了。”
“哪里普通?剑柄相对于剑身是倾斜的。”
“真是个啰啰唆唆的家伙。说要把剑给你,你就收下吧。”
我半推半就地接过那把来历不明的铁剑。
“剑。”芭达在耳边说。“拥有超强自我恢复力的你,应该可以熟练使用吧?”
“……每次挥剑,手指都会断。”
“可也每次都能恢复好吧?”
这个混蛋,总是事不关己。
我仔细端详着接过的剑。虽然嘴上抱怨,但拿在手里的感觉还不错。虽然无法很好地用语言表达,但却出乎意料的熨帖。我看了看护手部分的旋转式汽缸。那把跟初春时借的那把手枪一模一样。
“简直就像是火铳啊。”
听到我喃喃自语,芭达点了点头。
“嗯,是枪剑吗?”芭达从自己怀里掏出记事本,记了些什么。“枪剑 Piece Maker,很有个性,不错,下一部就用它吧。”
“来,这个也给你。”木匠递过腰间系着几个弹夹的腰带。“皇国时代,在禁枪之前,西部的枪手们经常使用。火药用完了的话,嘛,自己想办法。”
我一边接过,一边确认最在意的事情。
“……这把剑,枪炮王权法什么的,没关系吗?”
“谁知道呢。”
左善店主不负责任地爽快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