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 成省桐
我的爷老子今年 78 岁,娘老子 75 岁啦。二老是缘于长辈姻亲关系上的、无实质血缘关系的表兄妹,从少就是最好的玩伴,正如李白诗中所云: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如今,二老婚龄超过金婚有余了,在我们心中仍是一对“老小无猜的欢喜冤家”。
娘老子是外婆 33 岁单身后带大的独生女,从少就被宝贝着:鞋帮上是外婆亲手绣的牡丹,背的书包也用花绸布包着边,衣襟上是精心点缀着的碎花。别人用棉线扎头绳时,外婆就用彩色丝绸带帮她绑成羊角辫了。那大红大绿的衣裤经过外婆的巧手裁剪,改了尺寸和款式,穿上就成了俊俏的花丫头,得到远近乡邻的赞叹,成了外婆心中唯一的甜蜜和自豪。
爱俏的娘老子从少就喜欢唱歌跳舞,总爱跟随宣传队在各个大队和公社巡演,不太爱读书,勉强读完高小,却没考上初中,外婆一脸惆怅地叹息: 为何不好好读书呢?别人是想读书都没得读呢!娘老子还是弃了学,宁愿扛起农具跟着公社搞大跃进。
爷老子是一个勤奋好学的人,完小高小跳过二级,十二岁那年以最低年纪考上当时著民的湘乡一中,却因过河时不小心把裤兜里用作学费的两块银元掉到河里,自己在河床里扎了一上午猛子,却只捞到其中一块,回家后挨了蔑匠爷爷一顿痛打,从此弃学,跟父认真学艺,父子俩的蔑刀在当时少有名气,编织的成品售卖到十里八乡。
后来公共大食堂,父亲因会一手珠算,能把大九归,小九归拔得吧啦吧啦响,用时短且结果精准无误,书写也还不错,就被选上食堂会计。在那个饿得肚皮贴脊梁的年代,能在食堂任职,便离挨饿稍微远了几分。娘老子便利用走亲戚的机会,偷偷绕道去找爷老子。爷老子一见这个可爱又俊俏的表妹,打从心眼里疼爱,自己那份总省着,留给娘老子打打牙祭,还把下一顿也预支了,捎回来给我外婆。
到了娘老子婚配的年龄,外婆有意要招上门女婿。家境还算过得去且聪明能干的爷老子急坏了,依他的条件,要讨堂客或许还有挑选的机会,而放下身段去当上门女婿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受委屈的。但是他挣不脱娘老子那双丹凤眼和黑黝黝的大辫子,隔不开对表妹的怜爱。因为算是亲上加亲,很快得到了双方家庭的认可。于是乎,爷老子满怀欣喜地从地域条件略显优越的水乡平原,移居到偏僻的山旮旯。
瘦弱的爷老子单枪匹马来到旧时簇派纷争不断的山冲里,无可言喻的隐忍与委屈或多或少地存在着。挑着担还要走又陡又长的上下坡,壮劳力要挑上二百来斤的担才能记十分的工。我娘看到挑着重担腿肚都打颤的爷老子,便一趟又一趟帮他分担一些。在大集体时代,可以说是弱肉强食的江湖,爷老子以这样的特殊身份介入冲里,不得不练就了左右逢源,装聋作哑,宁可吃亏息事宁人的处世修为, 他一生的口头禅就是: 人生一世免争闲和气,让他三尺又何妨?
而柔弱的娘老子不时会责备不刚强的爷老子,只好自己伸出翅膀来保护这个家庭。好在娘老子的毛主席语录背得好,当她觉得被欺负时,便勇敢反击: 毛主席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当在应获得的利益面前奋力争取却遭排斥时,她与书记对怼: 毛主席说‘寸土不让,寸土必争’。当时那个年代,妇女普遍素质不高,集体出工时女人们骂娘此起彼伏,一个山头这边骂,那边山头那样应,这样的纷争我娘老子从不参与,也从不站队,她是生产队里唯一能用毛主席语录对抗那些打压和排挤我家的人,并怼得对方气鼓鼓又无力反驳。
爷老子虽瘦小,在家却是顶粱柱:多年在外做工,在家开荒锄地,拾掇菜园子,勉强喂饱一大家子人的肚子;晚上还要钻空用蔑刀补货,换取工钱,应付人情开支。外婆怕爷老子累垮,鸡屁眼里滚出的鸡蛋还是热的,就要爷老子生吃了。娘老子在生完每个孩子的月子里,亲戚送的麦乳精等,从未尝过,统统滋补勤劳的爷老子。矮瘦精悍的爷老子也成了村里能办事又会做事的小小能人。娘老子呢,则被现实逼成了孙二娘,很少见她温柔过,与爷老子对话总是大着嗓门嚷,有时也因护家太累心生一些怨言。
那时懵懂的我看过岑凯伦小说,那故事里表哥表妹的爱情或惊天地泣鬼神,或柔情浪漫无限美好,我真怀疑从外婆口里道出的老爷老娘的爱情的真实性。直到有一天,爷老子对我说: "二妹几,你总是留个西瓜皮头,丑死了。你娘当年留的长辫子,绑着丝绸蝴蝶结,好看极了!你把头发留起来,就跟你娘一样,俊俏得狠哩“。这时,我瞥见了娘老子脸颊上绽放着的红晕,那天午餐桌上意外地出现了一个荷包蛋菜,而且更吃惊的是那一段时日老娘讲话的语调柔软了八分。
“小吵不断、大爱有加”是二老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相处模式。我们姊妹们时常陪二老回首过去日子里的苦与乐,欢与愁。
娘老子一连生下我们四姐妹,生活很清苦。在大集体年代,爷娘挣的工分要养活七口人,经常食不果腹,常常才十一月仓里就断米了,靠用红薯,蜿豆,高梁等熬稀饭度日。爷老子怕饿着长身体的我们,在下雪天不出工时,穿上单薄的鞋子,挑上一担木炭在雪地里行走三十余里去亲戚家换口粮,鞋子磨破了也不吭声。听说宁乡的猪苗好,肯长膘出栏快,父亲又穿上破鞋去百多里外的花门楼买猪仔,猪仔在竹笼里晃荡个不停,把父亲的双肩也磨破了皮,但他还是坚持一天一夜熬到家,就为了赶第二天继续做工。好多天以后,娘老子才发现他那双血肉溃烂后结痂的双脚,心痛不已。
年轻时候的他们,虽然在人情世故上时常意见相左,争执不断,但在一件事上却始终思想一致:生活再艰辛,也绝不轻视几个女娃娃的养育和教育。每当被问“你有几个儿子呀?” 爷老子总是乐着回答“我呀,有两吨共四千金(斤) 哩!”。爷老子年近四十时,幺妹意外到来,在石灰厂谋职的他,时常连夜赶几十里路,就为带回他一点点省下的米粉和白沙糖,为因缺母乳而体质虚弱的幺妹添口粮。有远亲曾提议用幺妹换个弟弟来养,被他严词拒绝。
在那个“女子读书无用”的旧式思想仍弥漫的年代里,爷老子坚定地要让我们姐妹多读书,但四个书包成了家里的大山,相继有在城里读大学的、中学读寄宿的,负担越来越重。为筹够学费,二老不得不用勤劳的双手比别人多干活,老娘便操一秤杆子,把辣椒,蔬菜,瓜果,坛子里的酸菜挑到二十华里的集镇卖掉,宁肯多挑十华里也不舍不得花二毛钱的去乘机帆船。每年从山里砍十来吨矿木,种两吨冬瓜,挑一吨黄豆,养几千斤生姜和百合送往几十华里外的集镇,换取我们姊妹们的学费。娘老子靠着地里的万把斤红薯长年养着五六只猪,每天子夜过后还要剁碎一大堆的猪食。他们起早贪黑,勤俭持家,硬是霸蛮把三个女儿送进了高校,跳出了农门。唯独升学不利的我让他们深觉遗憾,商量着卖掉两头牛也给我换回了城市户口,两老口总说: 能从山沟里飞出去,才有机会见识大世界。
等到幺妹大学毕业了,住在城里的我们需要父娘老子援手接送小孩上下学,便与老爷老娘商量,要他们搬到城里来。爷老子坚决摇头: 丢了锄头把,会要我的命,城里进屋要脱鞋,还不如我在乡下打赤脚欢快。娘老子心疼女儿,一步三回头舍下不会烧饭甚至不唠叨就不会加衣的爷老子跟我们回城,在城里还不到一月,老娘便火急火燎地赶回去探望爷老子。回城后,她目光呆滞双眼红肿地对我们诉说: “已经十月天了,你爷还是一个赤脚,床铺上还是盖的薄被单,那吃饭的碗放在灶台上由猫舔,平时的菜大部份吃盐姜,屋里脏得像个垃圾站“。
我们触摸到了老娘隐隐作痛的心。于是组成大部队回家,把爷老子锄头扔掉,请伯父出面做思想工作,半挟持半恭请他老人家来城。为了安顿好他那颗焦躁的心,我们邀请那些同乡的老人来陪他玩扑克(斗地主),抽空带他上公园,带他去看花鼓戏,给他房里装台有线电视,并默许他不换鞋进屋…
渐渐地,老爷老子也慢慢融入城里的节奏,衣袖不再卷得高高的,解放牌胶鞋换成了皮鞋,进门都轻轻敲门,能自觉地把换好的鞋放到鞋架上。邻里问他: 城里好不? 他在电话里高声答:下辈子变鬼都要变到城里,没蚊没虫,晚上走路不要带手电筒,下雨天不用穿套靴,鞋子从不会沾泥巴。
幺妹进外企打工后利用假期带二老坐飞机游北京。对于第一次坐飞机的二老而言,那份兴奋和惊喜简直终身难忘,一会高声对着白云底下变得很小的山川河流房屋兴奋地嚷嚷,一会儿对着卷发碧眼的外国人指指点点,妹妹忙不迭用英语向对方解释。两老游完故宫、长城,看完天坛、圆明园等名胜,非常满足地说: 这辈子到过皇帝老儿之地,看过金銮殿,此生足矣,再也不用去哪儿了!
哈哈,那话别信。随着生活条件的不断改善和空闲时间的增多,二老继续游览过很多大城市,看遍外省的多处名胜古迹。托妹夫的福,住够了喜来登等五星级酒店,泡过各式温泉,品尝过西洋餐点,尝试过新奇交通工具。现在,吃饭会假装优雅地铺开餐巾布,穿内衣也懂得要追求舒适度了,学会了用双峰塑料普通话跟外地人沟通,出门必定将自己拾掇得干净而整洁。
但这对欢喜冤家,真是“活到老,斗到老”,时常斗嘴,轮番找我们告状,这也让我们啼笑皆非之余也难免伤脑筋。爷老子爱辣,娘老子见辣就上火;爷老子不忌口,吃什么都由着性子来,麻辣烫是他的最爱;娘老子最爱煲汤喝,爷老子喝汤就反胃。做菜恨不得各用各的锅,我们时常笑话他们:“一起活了一辈子也还煮不到一个锅里呢”!
有一回娘老子向我们揭发:老头子一个月吃了一百来个皮蛋(怕引起他老年痴呆),一天喝五次以上小酒(怕肝脏酒精中毒),米饭却一天进食不超过二两。我们赶过去给他讲养生道理,爷老子瞪着我们道: 这辈子我吃好穿好玩好了,明天死我都心满意足了,你们不要像犯人一样管着我,我能活到哪天是哪天。
我们无奈,只好由着他率性而活,眼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肥胖起来,担心各种老年人疾病来骚扰他。然而,每当老家的老伙伴们一个个离世时,也老子也会恐惧地跟我们讲: 某某又死了,这样好过日子的时代,多活几年哒啰。我们明显听到他喉咙里发出来的颤音。
爷老子是个坐不住的人。一大清早就会出门走动,记性很好,陌生街道走过一遍就不会迷路。市区的大型超市和农贸市场都留有他采购或考察的脚迹。他有时闲下来,坐在公园的长廊上眯着眼打盹,定会围过来一群老人摇醒他,要听他讲《薛刚反唐》,《隋唐英雄传》《三国演义》的评书。老头儿困意全无,马上来劲了。或自十多岁时听私塾老师讲过的,或是这些年从书上看来的,仍熟记于心,一个又一个故事地讲来。讲完了,他会告诉这些老人: 中兴大市场的鸡鸭鱼肉最便宜,将军庙市场的蔬菜便宜,金谷市场干货便宜,洞新市场日杂便宜,某某超市满多少元可领 5 个鸡蛋… 他俨然成了本市购物指南,我们姐妹的采购任务也全交给他,让他多走动活动筋骨算是另类身体锻炼。
娘老子呢,很注重养生,早上在公园里偷学练太极,即使她站的马步一点也不威武,可她就是能坚持。哪些食谱祛湿,哪些食谱祛寒,活像个养生专家。但她有个缺点,七老八十了还矫情,犯公主病。
有一回老父母为了鸡毛蒜皮起争执,老娘就呵斥爷老子不要像跟屁虫一样跟着,老爷赌气没陪她去过很多次的牙医那看病,结果回来迷路了,幸亏晓得打的士才回到家,回来闹腾过不休,非要跟爷老子分开过,爷老子拿她没辙,呼我们过来开家庭会,女婿们把老岳父拉到一边,献计献策,老人家你就去给岳母娘认个错,这没啥的,女人都是需要哄,男人给老婆认个错是智慧。于是连推带搡地把他推到娘老子跟前,憋得满脸通红才开口: 哪个男人不犯错?毛主席都说他这伟人也犯错,你要给改错机会才行,以后你就是武则天,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好了。老娘还嫌他道歉太勉强,不够诚意,给我们打一通圆场才了事。女儿们背后就开她玩笑:八十岁了,还像个小公主!哈哈哈….
我们姐妹哪家有后勤需要就直接找老娘,我儿子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均是吃娘老子按时准点煮的饭菜,如来客要家里要帮厨,要吃霉豆腐,要吃坛子菜,呼老娘便是。可惜得很,她记性奇差,又老迷路,出门老爷定会寸步不离跟着,老爷一边死死拽着老娘的手,一边嘲笑她的健忘。老娘一边享受这份安全,一边嘴硬地讥笑父亲的婆婆妈妈。
如今老两口生活相对自由。上午一般在家看电视,老娘便凭着自己的揣测自充解说员,其实大部份剧情没看懂,惹得爷老子笑到流眼泪。下午 1 点到 5 点,老爷老娘便会揣副扑克到公园与其他散心的老人斗地主。两老坐对,争执不断,经常争得面红耳赤。牌局结束,又并肩聊着家长里短之事回家。
特别有意思的是老两口爱看新闻,老爷评论:习主席大智啊,发展一带一路…老娘就会插嘴:朝鲜是我们的朋友,不会跟我们作对,日本是坏蛋。父亲一脸高深状地对母亲说:今非昔比,我们强大了,国与国也像人与人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我们听着也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前几年,两老亲自督工,在乡下建了楼房。屋内家电和装饰,全是二老按城里生活模式选购的。每逢暑假,二老便回老宅避暑,昔日的旧式纷争在山冲里早已荡然无存,乡亲们都和睦相处。豪爽、重情义的亲邻顾及二老年迈,或常送些菜鸡蛋蔬,或常陪两老打打扑克牌。有什么紧急需要,全冲人都来帮忙…对于这些,我们做儿女的心存万分感激!当然二老也会清楚地记得冲里每一个善心人的喜好与需求,譬如喜欢吃德园汤包的,爱吃旺旺雪饼的,爱用老干妈的,有高血压的,有糖尿病的…每次回老家,必定会列一个采购清单,顾及到彼此挂念的每一个亲邻。
在城里,大姐为她们备了套小居室,爱干净的娘老子总把它收拾得整整洁洁。还跟广州的亲家学了不少美食,如可乐鸡翅,虾仁炖冬瓜,煲各种美味的早餐粥等。我们姐妹经常报餐去尝尝老娘可口的饭菜,吃完了连碗筷都不用收,身体矫健的老娘总说“做做家务是最好的锻炼”,我们也就慵懒地由着她。
有这样能自理又跟得上时代的父母,女儿女婿抢着接他二老同住,二老愿意上哪个女儿家,哪家都热烈欢迎。因为老父母一直教育我们要孝顺公婆、体谅他人,我们也从不违背。我每年都在老家陪公婆过年,近年看到日渐衰老的父母,我好想也陪他们过一个年夜,怕日后心生遗憾。
得到老公与公婆的支持后,我兴冲冲地告知爷老子,结果被他训斥了一顿:嫁出去的女儿,要以婆家为重,陪公婆过年才符合习俗嘛!而我分明看到了二老眼里的企盼,但他们忍让着、体谅着。即使在这样思想开放的现代社会,他们仍按照传统伦理钢常要求我们。在父母亲的教导下,四姐妹均与婆家关系融洽,亲家们一见面,总会由衷地对二老说“谢谢你们养的好女儿”。此时父母会无比自豪地炫耀:“你们这些闺女给我长脸了”!。
我的老爷老娘,就是这么撕扯着又互相偎依着,走着走着白了头,走着走着佝偻了背,走着走着缺了牙……有他们在,家在,今生还有归处。膝前承欢颜,灯下问安暖,我们还是幸福的孩子。祈愿二老能一直健康吉祥,寿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