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方-12(我过不去了)

十二、蒸

竹子越长越密了,它们分明一动不动,可左思纯再不能看向林子那头的小河了。其实只有几步路,可左思纯相信那一定被发现,哪怕这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左思纯自然地忍住,她知道这样的事将伴随她一生。

“王氏清暑益气汤,西瓜,翠衣,荷梗襄。襄,然后,然后是······”她听见房子里父亲独自念叨着,真可惜,他清醒的时间所剩无几。有些质变缓慢的发芽并在某一天中长成不可移除的庞大根系,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以后都要和这棵树一起生活了,别忘记它。

左思纯有些无奈,她面对曾经不可一世的父亲,如今不得不重新沉浸在这些虚无的年少岁月中,竟然缓缓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哀伤。“然后是,洋参翠衣麦斛草,知竹连荷粳米尝。”左思纯如今亦能背记得熟练,她也是天才吧。左中允把时间用于回忆,可回忆很快又将消逝。这种对抗虚空的行为,在彻底落败后也将沦为一种虚空,风险太大了。

“是么?”左中允想了想,说道:“再去翻书。”

“我过会儿翻,先喝药。”左思纯拿起窗前的药,左中允之前晾在这里又忘记喝了。她不由分说的把药凑近父亲的嘴边,他恍然间想起些什么,目光很快黯淡下去,似乎有些不情愿。

“让我来帮你。”

左思纯相信在之后的时空中,这场癔症将越来越快,师父很快就再也想不起来这时候发生的事情,行动和话语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她也不必去翻书了,永远不必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去帮他师父做。但到底她还是翻找出来,让父亲得以在记忆的战争中有所获胜。

“知竹,连荷,粳米尝。这都记起来了,了不得,你了不得。”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左中允才舍得流出一些赞赏,可完全是浪费。左思纯不在乎这个,她在乎的是左中允的世界。余下的行动,还将会持续一段时间的意义,因为左思纯这些日子忽然发现,事在人为,奇迹发生得稀松平常。

“不言在外面惹出祸来了。”左中允用胳膊把自己架起来,他要拾起一些威严。

“师兄很快就要回来了,没事的。”

“是没事的,但是,”左中允险些迷糊过去,垮在椅子上,等一会儿他又找回了状态“但是章才也聪明。”左思纯摇了摇头,没了下文。左中允叹了口气,可能他会记得吧,至少他在努力。没有人会知道,他少问了一个问题。

王章才还太过稚嫩,他担不起师父的名号,当然,左不言也不行。

崔金阁有时候会好奇自己是不是真的资质平庸,如果是的话,他应该去干什么才好?然而无论是与不是,他只能是一个郎中了。师父会知道的吧。在之后的岁月里,他再没能超越师父,这是师父的错,他没把本事教完。哪怕他再怎么努力,这终归是不一样了。师父什么也没传承下来,断了。剩下的只有拙劣的模仿,吃百家饭,行万里路。从温病到伤寒,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学不会,倒也照样走了下来。走下来的,便算是学会的。

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崔金阁当然不会反驳,他甚至赞同说这句话的儒生。可说到底,很多东西学不会,人却必须向前走,走不通了停下来,便永远停下了。崔金阁不能停下,他还有很多的路要跑,只要他彻底学会跑步,便可以悠闲地欣赏美景。为了这个乏味干瘪的理由,崔金阁不顾一切的在一个又一个病人身上开出方子。伴随着血流滴下、气息游散,他发现有些方子对了,而更多的,是错方。在恐惧中,师傅的咒骂应验了,崔金阁的胆囊越来越小,以至于看不见一点黄色。他慌乱地招架又逃跑,锻炼着自己本就不纯熟的说辞,奔波在一次又一次失误之间。

失误像一道墙,他翻不过去的,他必须绕开,逃离这个地方,然后准备着遇见另一道墙。只是孔隙越来越小了,他担忧某一天自己遇见再也躲不过的墙。于是在一次奔向墙的途中,他开始试着翻过去,这是最大胆的尝试了,他开了家医馆。但命运捉弄般的,崔金阁再也没遇见翻不过去的墙,但他警惕着,那堵墙一定会来,它在什么地方等待着,崔金阁时刻准备着。

就在他即将怀疑这道原则的准确性时,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狠狠攻击了崔金阁的肋骨。伴随着的,也让他彻底从这场十多年的猫鼠游戏中苏醒——哪里有什么墙,只是生活罢了。

书箧修好了,连崔金阁自己也没想到,它的榫卯能被自己接合得如此完美,生活光滑了起来。他不明白,这分明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春光融融,细风扶柳,太光滑了,以至于睡梦的粘稠都无法维持。就像是牡蛎上没有了粗糙的凸起,连声音也变得柔软,梦境在不经意间彻底与现实接轨。日子顺畅得仿佛很多东西都消失了,它们原来没有存在的必要。一直持续下去,蝉鸣声多么脆弱,但它倔强地叫着,过去总是有人打断它,那样的日子才不安全。

是谁呢?崔金阁将书箧放在一边,一股热浪从他指尖划过,触感彻底打开,覆盖在他身上的最后一层幕就这样精巧地被吹开一个洞。他什么都感觉到了,洞越破越大,只用了几秒。他内心的不安还没来得及放大,来自记忆中陈盈盈的气便繁殖得杂乱,随即撬动了案子上一张浸水的方子,它忽闪着引诱崔金阁。这太恐怖了,崔金阁慌忙地冷静下来,他已经很有经验,但还是难以有效地协调手脚。他的余光收拢另一道身影,但他无暇顾及,那道身影缓缓把纸拿起并交给他,如此轻松。崔金阁僵硬地梗起脖子,用颤抖的声调问道:“我这方子,开错了吗?”

左不言没有回答,他的咳嗽声消失了,再不会打断蝉先生的演奏,他轻盈地绕过崔金阁,圆滑得如一个句号一般,顺手拿起了那个书箧,用询问吃饭的语气说道:“或许是,开错了吧。”没有一点起伏。

陈盈盈看见左不言沐浴着夏日的阳光,她匆忙走开了。那里太炎热,她注定活在阴凉之中,哪怕她走过去了,阳光也会把她融化。远远看一看就好,她权当还有路,但走不过去了。在那个蝉鸣的夏天,陈盈盈大口大口地咽下汤药,她正期待奇迹的发生,仿佛这样就能骗过自己一般。耳鸣声又回来,一切都被允许消逝,陈盈盈看向左不言的眼眸,这一次,是她自己的眼睛了呢,她再不必说话。她从来做不成小乔,对方也绝不是周瑜,这错方对极了。

还有比附子更毒的药吗?崔金阁看向已被水打花的药方,答案呼之欲出。比附子还毒的药,是人参啊。百草之王不是草,它好像人,它好像人一般有毒。病人葬身于天地之间,泥土埋不住的,他们总要将自己彻底喷散成粉,飞入人间才算完。

崔金阁醒来,他是被惊醒的,不断缠绕他的梦境徐徐硬化成了尖利的刀刃。手术刀锋利地扎进他的大脑皮层,并在没有麻药的前提下均匀地搅动。奇怪的是大脑本身并不会感到疼痛,他只觉得记忆一波一波被搅拌到眼前,又很快被另一段记忆混合。染有光彩的白质与灰质将滤镜换了又换,他逐渐看清了,那些死去的病人,他们的粉末颗粒般粘附在整张画面上。一寸一寸,一层一层,在师傅还没有意识到时,就已将他覆盖得窒息。他在猛然打开的白光中,第一次在崔金阁面前露出错愕,旋即他终于意识到粉末太多。它们如海绵一样吸干水分,又彻底栓附在毛孔中,他被凝固住了。

电闪雷鸣,湿气突然聚成雨滴,一切都迫不及待地尘埃落定。师父几乎违背了大部分的常理,他在混乱中看向自己,用极其柔和的话语呢喃道:“点子扎手。跑吧,快跑。”说完便扭过头去,仿佛再也不认识崔金阁,他要忙自己的事,要专心。

崔金阁肺部的肌肉急促地涨起,不由分说地要推出去些什么东西,否则连呼吸也不要呼吸了。然而他在麻木中作出错误的镇压,任凭自己被世界卷出房间,卷入白色,在火把的攒动中抛下男人去往肉眼可见的光明之地,哪怕那并不是来自太阳的光明,哪怕那里缺少灵魂。十多年前的雨暂时歇了,但它绝不会真的停止,它只是收敛成空气中的雾滴,永恒地准备聆听下一次召唤。它将伴随崔金阁度过日后的每一个黑夜。在无数潮湿的火把旁,他面临肺的无穷哀怨与躁动。他毫无理由地镇压,因为理由也已被镇压在其中。

他还活在十多年前那个带有火把的黑夜里,师父还留在那里,只是远离了火把,去往另一边的黑影之中。阴影不会移动了,那不是它的目的,它是光明前进留下的痕迹,二人自此分道扬镳。只是崔金阁无法放松,他的肺总是紧张着,总是偷偷地积蓄力量,似乎改变了策略,它在等待些什么。直到另一个潮湿的晚上,风把雨冻得生冷,一丝灯火都没有的桥面上,崔金阁放松了警惕,随即他的耳朵听见最后的突袭号角响起。

“师傅,师傅。师······”

那声音如此哀婉,崔金阁在梦境的背景中被一击致命。原来是自己的错,他在彻底失败后与肌肉达成和解,在冷湿的木板上,他如有神力将左不言拖拉回现实。他可以不必回去,他本就不该回去。

左不言的气息突然扩大了,他狂悖地说出话来:“权当是,我做的就好。”崔金阁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连一丝束缚都没有,任凭颤抖将手臂打折,随即化作一声清脆的耳光。他绕不过去那堵墙了,他再不会是所谓的江湖郎中,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该逃跑了,正像是每一次为失败作出的准备一般,他还是崔金阁才对。沙土遮天蔽日地吹来,他在白天看见缺失火把的黑色闪光,崔金阁在左不言面前第一次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错愕。

可他叫我师父啊。崔金阁试图恢复到这句话之前的陌生关系,可他叫我师父啊!他什么也没传授下去,断了,从师傅那时便断了。师父还在阴湿的荒野中等着,伴随着他那些未散播出去的本事。他正命硬地做着最后的准备,但崔金阁不会回去了。正像是他师父望向他,他也回头看向那道记忆。只这一瞬间的分心,他被凝固住了。一旦停下,便永远停下了,崔金阁还没做好这样的准备,可他叫我师父啊!真的没做好准备么?

夏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周围的水气蒸干。热气从未离去,它只是暂时蛰伏了。直到日后每一个干燥难耐的日子,左不言的肺都像是孕育着火毒一般,连扩张都不愿意进行下去,仿佛一定要憋出什么答案一般,它在干什么呢?它像是要回答一个问题——崔金阁到底是谁?

“跑吧,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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