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北方,致敬!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妹妹摄


        三姨家的县城历史古老,有2000多年的历史,古称“云中”,即“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云中,出自苏轼的词《江城子·密州出猎》,是苏轼在密州知州任上所作。

        大舅,独自住在古云中托县的南火盘;二舅和三姨,住在南火盘附近的周家疙蛋,是隔壁邻居。当年小脚姥姥在世的时候,经常盘腿坐在三姨家炕上,隔着玻璃窗瞭隔壁二舅过这厢没有,一旦二舅过来上了炕,坐在姥姥对面,姥姥给他吃这吃那,这才安心。姥姥辛苦了一辈子,年轻时下地劳动,晚年给儿女看娃娃,直到衰老带走了她。如今的大舅已经80岁了,二舅和三姨也都70多岁了。

        这一带平房至今都保存着老格局,家家户户都曾经是木棱雕花老木窗,糊白纸贴窗花,都有一个开阔的大院子,春夏秋种植蔬菜水果。三姨家一年四季有三季,过得非常馋人,刚刚出土的蔬菜水果味道仙极了,透着泥土的芬芳与生命的质感,咬在嘴里,像我这类远客,无不咋舌,啧啧称赞,陶醉得仿佛自己身在国王的宝殿。我知道,如此美丽的绿色生活,离不开当小学老师的三姨夫,一年三季的细致劳作。因附近多有养牛人家,三姨夫在秋天去和人家要牛粪,回家肥好土,赶得上第二年的种植。

        这个秋天的艳阳天,三姨做西红柿酱、腌小黄瓜、晒豆角丝、晒茄子片、晒辣椒……之外,还要冬储土豆、胡萝卜,接着是大规模的腌菜。三姨过了70岁后,她的大女儿板姐常常来关照老妈妈,像个指挥员作战指挥一样,满院小孩子都变成她的部下,孩子们喜欢跟着大人屁股后,出出进进的劳动着,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快乐感很棒的游戏。

        又到腌酸菜的季节了。板姐协助三姨腌大缸酸白菜和咸芥菜头。她坐在沿台上,用菜刀噼里啪啦砍掉老叶子,把菜交给娃娃们抱回屋,交给三姨她们操作下一步。说起酸菜来,我的口水直流三千尺!记得老妈在的那些年,还指挥家务的时候,家里的后栋就有一大缸腌酸菜,用圆圆的大石头压着。走到后栋,门一开,一股子淡淡的发酵酸菜味儿扑鼻。

      有一年,我小学三年级,妈嫌后栋没窗户不通风,酸菜味窜得满家都是。她独自支起板凳,站上去,举起斧头,对准凿子,砰砰砰使劲砸墙,终于砸出碗大的一个穿墙洞。从此,非常奇妙的一个图景出现了,透过孔洞的光线照在另一面墙上,古怪的是,远远的八大处仓库头朝下,透进来一排清清楚楚的影子。乍一眼,相当怪异。学校的科技课讲了小孔成像后,这个谜底才解开。我满怀惊喜到处嚷嚷:“我家就有小孔成像!不信,到我家瞧!”来了不少同学,特意去瞅我家后栋墙上的神奇影子,让我相当得意。必须说,后栋有了通风口后,家里空气果然好了,没有别人家常有的酸菜味儿。小时候去找同学一起上学,进门闻到的空气里总有酸菜的发酵味儿,和多人睡觉的味儿混合在一起,很难闻。每次我都不得不掩着鼻子,于是想起老妈凿后栋洞口的行为,该属于空气调节的先锋了。

        酸菜,我自懂事起就自然而然存在了,在百姓生活中已经“酸”了数不清的年代,酸菜是烩菜的主角之一。那时家家户户都有若干大瓦缸,用来冬天腌酸菜和咸菜。老妈和老爸的机关各自分白菜给职工,分白菜地点往往在车库,人声鼎沸,大人喊叫和小孩欢闹成一团,红旗招展,热闹非凡。老妈和我(或姐姐)一起排队,吃力地抬着筐子里的白菜回家,往往抬完几趟天也黑透了,星星亮满天空。老妈不闲着,把白菜剥了老叶子后,一一晾在墙角下才进门做晚饭,老叶子也不丢弃,剁碎了喂鸡。等白菜叶片晾晒得蔫蔫的,老妈再一棵棵抱回家。这时机关的家家户户,像有人吹了口令哨,不约而同,都在同样的腌菜。

        老妈把后栋的笨重大瓦缸,转着圈搬出来,到院子里,用水盆接水擦洗干净,再转着圈儿,搬回后栋。晒好的白菜不沾水清洗,如果清洗了,水分去除不干净腌制时很容易坏掉。一切两半或四半,在开水中淖一下后,码进缸里,每码一层,都要撒些腌菜的粗盐粒,等缸里码满了,倒进凉开水,用一个她特意捡回来的扁圆石头压着。因为压菜的需要,那扁圆石头,老妈分外珍重,现在我搞不清楚,她到哪里寻来的了。她退休到老爸在南方的老家,遇到圆石头还会嘀咕:“捡回来腌菜正好。”当然路途遥远,她说是说,并未真的动手捡。老妈从未把酸菜腌烂过,按标准说,应该每10斤大白菜放100克盐,但那个年代没办法搞得像现在有电子秤这么标准,她全凭感觉下盐,日久天长,感觉已经十分准确。另外,腌酸菜的时候,食材、器皿、手、灶台等都不能接触生水和油,如果腌制的酸菜混入了生水或者油,那么酸菜很容易腐烂变质坏掉。所以,腌菜时候的老妈,讲究得像一位严格的医生,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菜缸放在后栋正好,通风好,不热又不冷,发酵也快。10来天左右,菜水浮起来,淹没圆石头,上面漂浮起一层白沫子,老妈称之为“白扑”,经常用干净筷子搅散。大瓦缸一直在黑暗阴冷处存放着,家里要想吃了,老妈就捞出一棵,切碎了,偶尔炒粉条,多数时候是大锅烩菜。此处还要强调的是,老妈经常把一部分胡萝卜切一刀丟进去腌,腌好的酸萝卜相当好吃,切丝一盘,咸酸爽,就着和土豆块一起,熬得稠墩墩的金色小米粥,是简朴年代的纯粹美味,小时候我百吃不腻。

        说起烩菜呀,我很自豪。因为小时候,我吃的烩菜主角,是内蒙高原上特有的土豆,和过了长城种植的土豆,质感和味道有本质上的区别。烩菜,曾是明清时期的脚人、揽工汉、小商小贩们最喜欢的饭菜,分为河南烩菜、东北乱炖、山西烩菜、博山烩菜、河北熬菜等各种做法。上等称“海烩菜”,配有海味;中等的称“上烩菜”;一般的称“行烩菜”。烩菜很简单,老妈把油、花椒、辣椒、葱花、大蒜炝锅后,倒入土豆块儿炒,再加切好的酸菜丝,加水,加粉条,炖煮到汤干就成。土豆吸取了汤,变得干沙而稠密;酸菜释放了它清香的酸;粉条吸饱了汤,而变得滑溜溜软绵绵,它们相辅相成,融合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稠密的味道美。再夹一筷子炸得鲜红的托县辣椒,拌到烩菜里,有着特有的焦香,非常开胃。老妈还经常蒸饼配烩菜,蒸饼要发面,通常要撒油酥,加盐,因此比白馒头香多了。这样的饮食没什么变化,在老爸在工地不回家的日子里,几乎天天如此。

        冬天,家里能够换口味的只有莜面,偶尔老妈还会蒸包子、蒸莜面大饺子,馅用的是土豆丁和腌芥菜缨。数九寒天,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在那个时候的塞外,冬天尤其艰苦。但是我吃老妈的烩菜,就着她的腌芥菜丝,常常吃得心满意足。这时的烩菜若有五花肉片最美。往往是老爸工程结束了回家,为了改善伙食他会买块猪肉。有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片,烩菜仿佛画龙点睛,夹一筷子肉片再夹一筷子酸菜,搭在一起吃,五花肉片肥而不腻,酸菜微酸可口,嚼着格外有滋有味。这样的烩菜朴素而丰满,博大而富饶,所含能量足够我,顶着狂劲的北风去上学,我还能有什么不满足呢?我还能有什么可抱怨呢?倘若在夏天吃烩菜,可以炖进去的蔬菜还有茄子、豆角、青椒、豆腐片等等,和寒苦的冬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小时候的内蒙一入冬,只有冬储的土豆、萝卜,再就是酸白菜、腌芥菜,没有其他细菜了。酸菜的最佳拍档土豆,命运在冬天一定要安排好。于是放土豆的地窖变成那时特有的景观。在气象局大院的苍茫空地上,星罗棋布着家家户户的菜窖,为了防雨水,还特意在窖口搭了小泥棚。我现在不记得我家的菜窖了,肯定有过菜窖,但这段记忆完全空白了。或许老妈是趁我玩耍或上学,自己去地窖里取菜?我真的遗失了我家在大院的菜窖记忆,如何解释呢?或者数九寒天北风吹,老妈去地窖取土豆,从来没有叫上暖屋里的我,因为我那时太年幼了,除了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后来老妈在自家一进门口的家地下,挖了一个不算深的菜窖,大约我13岁的时候。大院的地窖们,纷纷让路给新盖的办公楼,冬储菜需要另外想办法。老妈又是完全独自破土动工,因为老爸常常在水利工地,一点忙也帮不上。老妈按她预设的面积,把砖块一一掀开,开始一锹锹地挖土,一桶桶地倒土。大约是觉得我们年纪小,不忍心使唤我们,全是她一趟趟地独自干完活,直到深夜。第二天,她又请附近做家具的木工师傅,做了窖口,用锯好的三块活动木头板,组成窖盖,没有上漆,有着木头本来的颜色,被我们常年踩在脚下,变成淡淡的灰色。老妈取土豆方便多了,只需要跳下去弯腰捡土豆即可。后来物产丰富了,冬天也能买到蔬菜了,土豆也存,但少多了,老妈爱吃土豆直到生命的最后。

        悠悠岁月,转眼又是三十年过去了,家里的老地窖,直用到老房子拆迁,老爸老妈去世。最后告别老屋子的时候,仿佛是在告别老妈用了一辈子创造、维护的作品,每个角落每个物体包括地窖,都充满她的手泽。如今想起来的,尤其不忍,老妈在那个艰苦年代,不得不有的强悍生命力。她是个瘦弱的女人,却又仿佛是个强壮的男人,她爱写毛笔字,爱唐诗宋词,体力活却又无所不能。老爸常年搞工程,又是南方人,在北方长年累月过日子,他明显不适应也不内行,于是独让老妈孤零零地辛苦受罪。如今他俩仙去,我已无娘家可归,把最喜欢的三姨家当作我的第二个娘家了。

        三姨家一直住在平房,虽然现在有了楼房,平房仍然是离不开的老根据地。正房前三米远的地方,有一口正儿八经的砖砌菜窖,用了四十多年。如今到了冬天,依然冬储土豆萝卜白菜,依然风风火火地晒菜、腌菜。三姨夫负责看孙子做饭,三姨半天过日子,半天打牌,退休生活过得相当逍遥自在。三姨的大院里,逢着这几天好天气,热气腾腾地劳动着,全家一起做过冬的准备。这样的过日子方式,使我向往,使我羡慕,使我眼馋老日子的温暖深挚。恨不得在酸菜腌好的时节跑回去,大吃一顿与酸菜有关的种种美食。

        我遥望北方,怀念我的老妈给一家人过冬支撑的物质饱足的生活。我遥望北方,向三姨家依然保留的传统过冬方式,致以深深的敬意。我无比想念你们,我的亲人长辈!

2023.10.17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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