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桥知道自己又在做梦。
夏日青空,深海般自穹顶泻下。薄银一痕云彩似浪花,拖尾朝天际逝去——那里刚刚有飞机轰鸣而过。绣球荚蒾临风低垂,体态楚楚,花团晕开惑人五色:洁白,粉蓝,淡紫,桔红……由绿叶的指爪捧出,颜彩格外娇艳。
明桥匍匐在花间。氤氲香气如有生命,贴地蜿蜒而来。她眼睛暗了一瞬,剧痛如刀片切割双眸。
翳霾视野中,一双手自花丛伸出,手掌一左一右擎住她太阳穴,拇指往双眼按下。她痛得惊呼一声,挣扎不脱。少顷,那只手才放开。空气里蓬散出细针般的清芬。
“这可有点棘手……”有人在绿荫深处冷冷说道,“小姑娘,十八岁那年,你必须得回到这个地方,回来找我,记住了吗?”
明桥双眼无法视物,黑暗骤然降临,使她身陷陌生恐惧,再加上那声音傲慢,令人反感,她下意识拒绝:“你是谁?你把我眼睛怎样了!你是坏人,我绝不会回来的!你休想得逞!”
花阴中那人轻声嗤笑:“眼睛会让你回来。”
风低吟拂过,眼中逐渐见得亮光。明桥四下张望,没有人,只有花阴树影,婆娑曳衣。阳光如线,一只白鸟翻过山林绿屏,转眼看不见了。右手碰到什么黏糊东西,她低头看,是一对血淋淋眼球,表面还粘连筋络与烂肉。
明桥惊醒。
这个梦已做过无数次,可每次醒来总免不了一身冷汗。她从榻榻米上坐起,放空,半晌才回过神,将松落的绸带覆盖眼睑,脑后打个结,凭记忆摸索着爬到外廊,静静趺坐。
午时风吹过檐下铜铃跟铁马,发出清越寂寥声音。
时维木染,也就是阴历八月。云烟霭霭,几番凄风冷雨,庭院就入了秋。
是有些凉意。
明桥双手交缠,将袖袂叠放胸前,然后掖紧地衿。这身和服,外婆年轻时最喜欢呢,晕裥棉绢织,手描金更纱染上唐草纹,桐生刺绣细密铺排,她无法目睹,只能用手指去触碰那年月积淀的锦绣繁华。本该按繁冗规矩仔细穿戴,却被她当作外衣随意披在身上,真是暴殄。不过说起来,现在年轻人谁还穿这古董式样啊,都是T恤牛仔短裙,棉啊涤纶啊,料子也偏爱那几种,简洁清爽。她突然怀念起京都鼎盛烟火,即使市声喧杂,也比这里鸟鸣蛩音更有听头。可说到底,自己别无选择,不然也不会回到这上世纪作古庭院来。真讨厌。
“眼睛会让你回来。”
这句话一语成谶。从自己五岁听到时起,十三年过去,视力每况愈下,看遍了京都名牌医院、乡野诊所都无济于事。最近几月更是变本加厉,恶化到完全无法视物,成了盲人。父母越来越嫌弃她,如今,他们事业正是蒸蒸日上,挪不出多余金钱精力来照料自理无能的她,两人商量,决定暂时将她送到独居外婆这里,美其名曰疗养散心,其实呢?……明桥休学,连十八岁生日都还未过,更像被遗弃。
外婆老家在京都远郊,一座取名“白川”的山上,离东海岛新干线较近。她白天要去山另一边耕作,采些草药,摘点野果,回来用覆盆子熬制糖浆。走之前,她会给明桥做好寿司饭团,搁在固定位置,然后让她自己在庭院里呆着,听听广播或电视,消磨时光。
此地人迹罕至,山空野旷,明桥视力为零,其他感觉却变得异常敏锐,比如能清楚感受空气中水分凝结,地板下老鼠窸窣爬动,栀子残香杳杳……记忆好像也因此更加清晰:十三年前,就是在这座老庭院绣球花下,明桥遇到那双手,眼睛才变成如今这样。
那究竟是谁?是人还是妖怪?为什么要夺取我的眼睛?
风却不着急,把发丝拂上脸庞。
“小姑娘,看,你果然回来了吧。”
梦到过不下百遍的声音,明桥一听就认出来。眼球深处也随之传来剧痛。
“是你!”她站起身,朝声源方向探去,一双手充满仇恨,想要把声音主人掐死,“你还我的眼睛!”
声音本在前方,眨眼又从身后响起,飘渺不定:“你们人类眼睛有什么好啊,善感的器官,不懂得过滤,容易被这人间五光十色迷惑,看不见本心。”
“你们人类?这么说来,你确实是妖怪咯?”明桥站定,冷笑一声,“对啊,我们人类是沉迷于这个世间美丽的颜色,因为我们寿命有限,总想在有限的生命里抓住无限的声光幻影,你会觉得它们虚假,但它们在我们人类心中,那是死亡也拿不走的。你不认为这些美好,因为你比这些都要永恒。可我一点都不害怕你,更不羡慕你。你真可怜。”
寂静。
过了会儿,那人才缓慢开口:“你说的这些,确实有点道理,我也好像是挺可怜,耗尽漫长一生也走不出白川山神的地界,岁月单调又无尽,这就是妖怪的生活啊,如你一样,我也无从选择。”语气平淡如水,听不出是无奈抑或懊恼。
“难道就是因为你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所以要夺走我的眼睛?”
“嘿嘿,猜对了!真是聪明的小姑娘诶。既然我不能看见,那不如你就在这里陪我,跟我说说外面的世界。”
“休想!”明桥冷冷拒绝。
“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呢,现在人间的女孩子都这样冷漠蛮横了吗?那些低眉垂首,吟唱着和歌与汉诗的女孩子都死光了吧?”
明桥不理会。
就这样僵持着。远处山林声响遥遥入耳,疏懒如在梦中,有种恍恍不真实的感觉。突然,一阵“嘎嘣嘎嘣”的清脆声音打破尴尬,空气里也弥漫开浓郁异香。明桥瞬间被这声音带偏情绪……她深嗅一口,按捺不住好奇:“你在吃什么啊,这么香?”
“蜜虫果啊,我花了好几十年培育出的品种呢,怎么,想吃吗?”声音含含糊糊。
“哼,我才不要,万一被毒死怎么办?”
“啧啧,没头脑的小姑娘,要是我想害死你,一个指头就够了,还用得着浪费我心爱的蜜虫?”
明桥被噎住,无法反驳,转即伸出右手,摊开,“那给我一个。”
“唔,虽然是很无礼的请求,可谁叫我是白川最慷慨的妖怪呢……”
微风绕过明桥手心,她掌中多出一颗桃子大小的果实,触感光滑冰凉,沉甸甸的,很舒服。她把果子在衣袖上随便揩揩,毫不客气往嘴里送,心想,这真是一只厚颜无耻的妖怪。
可他的水果却没有那么讨厌。
“呼——”明桥感叹一声,“真好吃!”每天午餐都是外婆做的寿司跟饭团,再好吃肠胃也被腻哭。某天,外婆从市区带回一小纸袋京果子,明桥每天一个,吃得小心翼翼,仿佛不加节制,好日子就会很快到头。
明桥吃完,刚想说什么时,庭院柴扉被推开,朝颜藤蔓缠绕门轴,绊出吱呀声响。
“小桥,你在跟谁说话?”是外婆回来。
“啊……”明桥感受着空气中涟漪瞬间远逝,初秋风尾掠过庭院及膝长草,异样香味也消失了,“没有谁,我在自言自语而已。”
“哎,”外婆叹息一声,把明桥搂进怀里,轻抚她头发,“在这里,小桥也很寂寞吧,要跟外婆这样古板的老太太相依为命,连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很苦恼呢。所以,眼睛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啊,这样就可以回到京都,继续像个正常女孩子那样又跑又跳啦。”
明桥把脸埋进外婆衣衫,闻到皂角清香,瓮声瓮气说:“对啊,好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外婆的寿司也不好吃,我好久没吃到今川烧了。”
本来已近麻木的眼球,蓦地感到钻心之痛。眼泪慢慢渗出眼眶,湿润咸涩。
白川山雨忽来。
第二天,明桥依旧在廊下枯坐,却跟以往隐隐有些不同,像是等待什么。雨后阳光晒着肌肤,不及夏天炽烈,剥去热壳,只剩柔软暖意。庭院里花木香气清凛,烈烈蒸腾。
天空应该很澄澈吧,是那种可以将人吞没的蓝。
明桥黯然想着。
“这种澄澈,就叫做秋天啊。”
那人又来了。衣裾窸窸窣窣,是坐在了明桥身边。
“吃蜜虫吗?”
明桥摇摇头,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宵。”
“‘夜晚’吗?”
“对,就是夜晚。你呢?”
“我叫明桥。”
“嗯?明亮的桥,真美。夜色中一座闪闪发光的桥,我们名字合在一起也很漂亮嘛。”说着就嘻嘻窃笑起来。
明桥翻了翻白眼,然后发现自己即使把白眼翻到后脑勺,宵也不能看到。
“你是什么妖怪?”
“哼,不告诉你,把本体告知给凡人是很危险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眼睛?你们在山野间自由自在,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我这个蝼蚁一样的凡人过不去?太无聊了吗!”
“呐,小姑娘不要这么冲动……”宵淡定说着,“你知道吗?你们人类的眼睛非常奇特,在十八岁成人之前,眼睛清澈通神,叫做‘童眼’,能见伏匿在人间的种种精灵;而在十八岁之后,开了人智,只看得到俗世万紫千红,这眼睛也就变成了‘晦眼’。”
“我不像你们那样超凡脱俗,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爱看世界光鲜美丽的颜色,这有什么不对?”
“所以啊,我是为了不让灰尘污染你的眼眸,为了保留你的一双清澈‘童眼’才这样苦心孤诣,你怎么不感谢我?哼。”
这妖怪,真是太会强词夺理!
明桥强忍愤怒,以免自己失控,一巴掌扇在宵脸上。她耐心劝导:“宵大人,我谢谢您的好意,可我终归是人,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我跟你们不是一路生灵,我请求您,把眼睛还给我,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再这样下去,我会抑郁苦闷死的。”
“唔……给我讲讲现在你们人间的故事吧,讲得好听的话,我可以考虑。”
“你想听什么?”
“不如说说你的父母吧。你知道,我们妖怪万物生化,山神就是父母,没机会体验那种感情呢……”
“父母?”明桥愣了一下。他们啊,怎么说呢……都是工作狂人,每天早出晚归,就连周末多数时候也在加班,跟她相处时间寥寥,不过每年生日或者节庆都会给她买来精美礼物:漂亮衣服,精致零食,最新电子产品,限量手办……明桥知道,有许多人羡慕她的生活,可是,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或许,缺失的那点,就是因为他们为了工作,把她送来了外婆家吧。这种被抛弃、被当成累赘的感觉,真的很讨厌。
“他们啊?他们对我很好……也很爱我。我眼睛看不见后,坚持要来外婆家疗养,因为不想拖累他们工作。他们先开始说什么都不同意,可我也是下定决心,甚至用绝食来逼迫他们……最后他们被说服了。”
可是,声音低落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诶。
“唔,这样啊。”宵懒洋洋地,似随口说起天气阴晴,“其实,我一直都想拥有这样亲切的父母呢,哪怕只有一天。所以,你已经很幸福了啊,明桥。”
他伸过一只手,轻轻揉了下明桥头顶。庭院里木樨树沙沙作响,满园暗香初生,如知人意。
此后几天,明桥跟宵说起京都的繁华,商场,电车,影院,游乐园,摩登男女,演唱会,大原的怀石料理,成片樱花、山茶和杜鹃,学校里朋友嬉笑打闹,骑车、登山、冲浪,外地游客,还有嵯峨野的筛月林跟佛像,北野天满宫的茶会,驱逐瘟疫的祇园节,岚山秋季的红叶庆……
“你知道金阁寺吗?舍利殿的外墙全都贴着金箔,真是富丽堂皇,像神仙福地。听说是为了纪念室町幕府时代的一个将军,难怪没有僧人应有的清净颜色,这样喧嚣凌厉的美,曾经还引来一个僧徒嫉妒,放火把它烧毁。”明桥兴冲冲地说。
“唔,金阁寺,我听说过,你们人类有个叫三岛的作家写道:‘死的天空十分明亮,犹如生的天空一样’。那是一种侘寂之美,怨敌之美,非人间之美,无欲念之美,是只有神魔才能领略的美,凡人窥看到了,就像泄露天机,破坏平衡,死亡马上就要找到他。明桥,死和美总是同行的。”宵的声音优哉游哉,像在读诗。
“你可真博学,我都还没看过他写的书呢,不过,你说的那种美丽我实在不懂。”
明桥讲累了,宵就给她说白川山中的趣闻。比如狐狸嫁女,到了山头才发现新郎是只丑鳖;狸猫幻出人形,骗取过路旅者财物;神无月之时,百鬼夜行,妖怪们蹲在树梢看鬼火浩浩荡荡飘过;丰云野神行经上空,白川山腹涌现出绿光莹莹的魔沼;天狗喝醉了酒,把山上一株百日红当成妻子,被猕猴打得满山乱窜;还有醍醐天皇时代一位更衣女鬼,朝朝暮暮吟咏着伤情和歌,等候着已经化为骸骨的归人,永不离去……
“真是奇妙的世界啊。”明桥听得神往无比。
“所以啊明桥,留下来吧,白川比下面那个世界好玩多了。”宵说得轻描淡写,声音泛出隐约的光,如春风吹亮星辰。
明桥抿紧了唇,“可我还是留恋下面的世界。白川不属于我,属于你们这些山野精灵,我也不属于白川,我属于山下的人间。所以无论如何,宵,请把眼睛还给我!”
宵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外婆回来了,我得先走。”转即又想起来,往她手掌里放了一个东西,“这花叫做‘末摘’,香气催眠,晚上可以做个好梦。”衣袂划破空气,如风过耳,还未听闻,就已悄无声息。
这算什么啊?又不回答我的问题。
明桥有些懊恼,却又突然想到,宵是怎么知道自己最近失眠的?她更加恼怒,又心生一股被窥视的窘迫感,脸颊红得像烧起来。
明桥把那朵花放在枕边,不一会儿就入睡了。这些天有宵陪伴,她感到快乐,是眼睛看不见后鲜少得到的快乐。所以,今晚真的会做一个久违的美梦吧。
许久,梦带着嫩凉的香味如约而至,却不是宵所说的好梦。
梦中,明桥又能看见了,但视野依旧晦暝,不像夜晚,倒像天空被茫茫劫灰蒙翳,一番末世情景。她站在一片广袤荒野之上,地面满布深不见底裂痕,罅隙中涌出暗蓝火光,如地狱之眼。长风挟着血腥与铁锈气味穿体而过,她像虚无鬼魂,不知何去何归。
“明桥,明桥……”
有人唤她,声音似远在天际。
“谁?”明桥四下环顾。昏暗中,她看见无数幻影,从四面八方向她簇拥而来,比黑暗更深一点的颜色,像人形,却又时时刻刻波动,变幻莫测。
“我是能帮你找回眼睛的人。”无数黑影异口同声说,看不清面容跟形态。
明桥周围蓦然绽开无数枝焦黑罂粟,似被野火燎过,在风中盈盈摆动,纤细茎杆撑开薄如蝉翼的花冠,花蕊中盛放着一颗颗血红眼球,滴溜溜朝明桥转动。
明桥被这诡异画面震慑,却又掩不住热望,战战兢兢问:“怎样……怎样才能找回我的眼睛?”
“呀!简单!”黑影喑哑笑着,声音时远时近,“只要杀死宵就行了哦。”
“杀死……”明桥震惊地喃喃,“宵?”
“没错!就是他夺去了你的眼睛!妖怪这样做是会遭天谴的,宵插手了不该插手之事,影响了平衡。蝴蝶效应,你们人类也知道吧?牵一发而动全身,小则白川秩序,大则天地法则!只要你替天行道,除掉这只可恶的妖怪,你的眼睛自然会被山神归还。”黑影嗤嗤笑着,漂浮环绕着明桥,轻声耳语。
“那我,该怎么做?”明桥迟疑地问。
无数黑影合为一体,在她耳边低语一声,转瞬又旋转成一条长蛇,嗤嗤怪笑,急速掠过明桥周围的黑色罂粟,见首而不见尾,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痕残影。烟雾状巨口一张,似乎看得见缥缈之牙。血红眼球发出吱吱尖叫,黑影吞噬它们,如大口咀嚼浆果,汁液四溅。
“明桥,一定要记住哦!”
远远一句还未落定,黑影便随着颤悠悠的尾音消失。
冥途梦境濒于破灭。地面开始坍塌,暗蓝火焰跟金红岩浆喷薄而出。在灼热高温熔化身体的瞬间,明桥被蛛丝吊起,惊醒过来。
此时万籁俱寂,只听见外婆轻微舒缓的鼾声。明桥感觉浑身汗津津的,冷风一吹,遍体生寒,竟止不住颤抖起来。
这个梦……到底有几分真实?
她在无尽黑暗中咬紧嘴唇。
天色渐渐露出一线铁灰,白昼率领着浩浩荡荡的阳光缓缓降临。又是新的一天。
“呼——天气真好。”
明桥听见熟悉声音,不禁微微一笑。
“今天是我生日呢,来,我请你吃今川烧,你们妖怪生活在山林水泽,会吃人类食物吗?”
“生日?竟然这么快……”宵若有所思,低语了一句,又笑起来,“别太小看妖怪哦,我们可是什么都能吃的。唔,好香,是你自己做的吗?”
“当然不是,我眼睛都这样了,哪还能亲手下厨……”明桥淡淡回应,“是外婆做的啦。不过,我可以亲自给你泡一杯茶,聊表心意。”
明桥摸索着身边一套茶具,“宵,你把那炉上的热水给我。”宵依言递来。明桥接过水,右手提壶,左手执杯,小心翼翼冲泡,宵要帮忙,却被推开。
“这茶叶可是外婆珍藏了好多年的‘玉露’,极品绿茶,连爸爸妈妈来白川都喝不到几回,你可真是贵客。我在学校的时候大概学过一点茶道,这煎茶嘛,本来要设正席副席好好款待,可没办法,现在眼睛都这样了,也就不麻烦,省得你也跟着累。”明桥轻柔一笑,脸上却有苍凉颜色。
“来,喝茶。”
煎茶沏好,清香扑鼻。明桥双手捧住,脸上绽放出一个明艳笑容,款款对宵说。
“嗯,真的好香,这茶可有些年岁了。”
宵接过茶,满足地咂了一口,连连赞叹。
明桥双眼泛出重重黑影,脸上美丽笑容逐渐凝固,像霜覆盖了木棉花冠,火焰被冻出惨淡冰蓝。那是死亡的气息。
“明桥……这茶、这茶里面……”宵的声音痛楚又压抑。茶杯跌落,哐当一声,碎瓷四溅。
明桥看不见宵此刻模样,却没来由感到一阵揪心愧疚,手足无措,“宵,对不起,对不起……我昨晚做了一个梦,黑影告诉我,只要杀了你,我就能拿回自己的眼睛,我中了咒,竟然相信了,在茶里放了除草剂……宵,我不是故意的,我后悔了,我好害怕,你……你会不会死?”
“黑影?”宵呼吸浊重,他吐纳一口气,似在压制剧痛,“哈哈,明桥,你还真傻,妖怪怎么会被你们人类区区的除草剂杀死呢?我逗你玩的,这点小毒就跟你们人类吃的打虫药一样。不过,我必须得用白川山泉漱漱口洗洗胃,现在我肚子痛得厉害,去去就回。你等我,我还要回来陪你过生日,顺便送你礼物呢。”
宵的声音还是那么慵懒促狭,却没来由让明桥感到一阵安心。
“好,我等你。”
“就这样说定咯。”
宵乘风而去,他离开许久,明桥才茫然抬起头,听着白川山上万树寒声,如细浪淘沙,绵绵不绝。空气里似乎充斥着苦涩味道,像是泪水。一缕湿润飘落在明桥脸上。
哎……又下雨了?
此刻,盲目女孩看不见的云层里,一个少年正御风飞行,竭力追赶一道诡魅黑烟。
少年看上去十八九岁,长发披散,面目白净澹雅,穿着一件墨绿羽织,里面配明黄浴衣,简便和服,夏天人们常见。衣摆上面还绣了某种花草图案,不蔓不枝,看上去清爽悦目。
少年速度极快,鹰隼般轻捷。而那黑烟更是变换无端,瞬息千里,如长蛇,如游鱼,如魔如魇,如幻如灭,飘动时还发出“嗤嗤”的诡异笑声。
“祸瞳,你跑不掉的!”
少年一个加速,木屐踩住黑烟尾巴。黑烟桀桀怪叫着,水蛭般扭来扭去,却挣不脱少年桎梏。
“宵,你以为可以阻止我吗?我等了十几年,今天那女孩终于成人了,‘童眼’变成‘晦眼’,是眼睛最脆弱的时刻,我可以借此机会蚕食掉她的灵魂!你这些天不择手段想把我从那女孩眼中拔除,花大力气用了蜜虫、末摘都无济于事,如今你中了毒,还能拿我怎样?哈哈哈哈!”
祸瞳猖狂地笑着。
“是你诱骗明桥来害我?”宵恶狠狠问道,脚下加力,黝黑瞳孔流转出一抹紫芒。
祸瞳痛呼出声,转即胜利般笑道:“‘童眼’变成‘晦眼’,对我来说是大好时机,对你来说也是。我长久寄居在女孩眼中,你不敢妄动,只有今天,我的庇护所变得脆弱,你才想孤注一掷,彻底把我消灭!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算盘吗,宵?我早有防备,才在梦中蛊惑女孩,让她下毒杀你!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被轻易杀死,可只要削弱你的力量,只要有一线之机,那女孩的灵魂就非我莫属呢!”祸瞳近乎歇斯底里,声音里充满了仇恨与恶毒的喜悦,像雨林里毒花喷射出灼人汁液,“所以放弃吧,宵,在白川好好当一只妖怪有什么不好,非要插手人类那些破事,斗了这么多年,看来今天我是赢定了!”
宵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沉思良久,染血唇角逐渐勾出一抹至浅至淡笑容。在暮色浸润下,这笑容如三月青樱,曼丽佳冶,焕发出濒死的惨淡与绝艳。
“可是啊,祸瞳,明桥的眼睛,我是一定要拿回来的,即使是……以我的生命为代价。”
真的,下定决心了吗?如果这样……那终究要失约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就让他成为那个毁诺者,她才能无牵挂无愧疚地去吧——他们终究是不相干的路人呢。
“宵,你想干嘛!为了一个人类,你想跟我同归于尽?不,我不相信!这不值得!你疯了!”祸瞳真切感到刻骨恐惧,惊慌失措对宵吼叫起来。
宵置若罔闻,用手紧拽祸瞳,迅速将它绞成一团,然后解开浴衣——他苍白胸口裂开一道狰狞血缝,仿佛被利刃剖开。祸瞳厉声尖叫,拼命挣扎,黑影幻化出锋利爪牙,狠狠抓攫宵的手掌,想把他手指撑开一条缝隙。宵仿佛不觉得痛,眉头轻微一皱,狠狠将祸瞳塞进胸口那道淋漓血缝。
“宵!”惨叫湮灭在骨肉里,听得见血泡模糊破裂。瞬间,粉身碎骨的疼痛席卷身体与灵魂,宵却轻声笑起来。
他低头朝白川渐渐变黄变红的密林望了一眼,想再看看那个目盲女孩,是否依旧穿着古老和服,坐在花木蓊郁庭院中,仰起头听下雨声音。过不多久,她就又能看见了,又能重新回到京都,去拥抱那些繁华,去爱与被爱,去飞翔,去沉堕。自此一别,她不会记得这座山,这个庭院,还有这只孤独的妖怪。原来,连被她遗忘,都成了一种奢望。
他还是想看看她,也想看看她口中那个活色生香世界。可是……已经永远看不到了。
明桥,以后一定要开心呐。
轰然一声,黑绿火焰在半空炸开,如诡艳炎之花凌空吐萼。劫灰簌簌飘落下来,徘徊许久,无法落地,终于在风中消灭了踪影。
明桥等了许久,也没见宵回来。等到雨停了,风止了,外婆都睡着了,明桥还是在廊下等着。
眼球深处突然传来一阵痛痒,泪水止不住长滑而下。这感觉让明桥无法紧闭双眼,她取下绸带,尝试着睁开眼睛。
光。
它首先涌入眼帘,不容置疑。明桥被光刺痛眼眸,缓了一阵,才逐渐看清眼前情景。外婆家斑斓老庭院,草木深深,各种花卉挽留着暮夏繁华,叶片经雨油亮润泽。
这是她所熟悉的世界——她又能看见了。
不知为何,复明的她并未如自己原先预料的那般狂喜,反而莫名添了一层隐隐的惆怅。
要是宵在这里,该有多好。她想看看他的模样。
月光荒寒如水,明桥忽然看到,庭院杂草里悄然长出一丛丛明黄小花,在残雨中婉转出暗凉微芒,芳馥清醇,如旧时光远道而来,瞬间笼罩庭院。
原来是月见草啊。
明桥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是十几年前夏天,她在庭院绣球花下发现一株月见草。一条丑陋黑蛇正紧紧缠裹它,血红蛇吻裂开,似乎想把它吞掉。明桥小时候住在白川,受外婆生活习性影响深刻,热爱植物,看到这种情形,对黑蛇极其厌恶,可又有些不敢近前。她心想,月见草这么美丽,葬身蛇腹真是太可怜了。她终于鼓足勇气,找来外婆晾衣竹竿,挑起黑蛇,想把它赶走。
那黑蛇似乎被激怒,昂首吐信,响尾在地上一点,如弩箭飞射而起,獠牙闪着青光朝明桥眼睛扑来。明桥惊叫一声,闭上眼,半晌没有动静,睁眼一看,发现黑蛇不见了踪影。她觉得黑蛇肯定被自己吓跑了,于是爬到绣球花底下摸了摸那株月见草,轻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黑蛇被我赶跑了。”
那时,她眼睛第一次出现失明症状。那时,也是她第一次遇见宵。当然,做了无数次的梦,反复练习,自我篡改,她也已分不清当时情景究竟是幻是真。
唔,这样说起来,都过去好多年了诶,在京都也很少见到这种植物了。明桥百无聊赖想着。还在等。
月亮都西沉了,宵为什么还不来?夜好漫长,风也冷,生日都过去了,还说要回来送我礼物呢……明桥啊明桥,你也真傻,他毕竟是妖怪,肯定十分看不起你这样庸庸碌碌的人类吧,所以承诺了又随便毁约,对他来说,你算什么呢?哼,你也别管他了,明天就回京都,继续过正常人生活。说再见吧,做个梦而已,没什么好留恋的。
真的结束了……再见了白川,再见。
明桥看着满园幽丽月见草,深嗅一口清芬,把一片半青半黄银杏叶从衣摆褶皱间取出,轻轻扔回土壤,柔声叹息:“这个夏天真短暂啊。”
题外话:
1.月见草,又名待宵草,有芳香,可入药。无尽等待着夜晚,只为见明月一面,花语是沉默之爱。
2.日本阴历八月又名木染,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