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心事
悠然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石殿门外止住。凤九紧张得缩在卧榻犄角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大概是门外的人听不到石殿中的动静，稍站了片刻，又踱着有章法的步子走远了。
凤九暗暗松了口气，但仍旧焦虑得很。
向来敢作敢当的青丘白凤九自打出了娘胎以后就从来没这么怂过。这件事如果被族学里的灰狼弟弟知道了，一定要将她嘲笑上数千年，白凤九的名声从此以后也就彻底毁了，日后还如何在四海八荒混？凤九也有些怨恨自己不争气。
自打昨日在进入碧海苍灵的小舟上被东华亲了之后，她就不好意思再见他。上了岸后，凤九也顾不得领略石宫中的奇景，双颊发着烧地跟东华道了一声困了，便径直选了一间距离正殿最远的石殿躲了起来。
虽说这个地方自东华隐居太晨宫以后就没再来住过，但石宫中的帘帐被褥陈设一应俱全，丝毫不像空置了数十万年的宫殿，反倒是如同平日里时常有人来收拾打扫一般。
与太晨宫的富丽堂皇相比，这里自然显得空荡质朴一些，但是凤九在比这更加简陋的狐狸洞中是住惯了的，因此到了碧海苍灵的第一夜，除了心中有些激荡和焦虑以外，她过得还算舒适。
凤九在绵软的卧榻上翻了个身，将身子半趴在敞着的窗台边上。窗外早已天光大亮，粉紫色的彩霞轻柔地浮在蔚蓝的天幕上，一条绚丽的彩虹从南到北横贯碧海苍灵上空。群山苍翠，遥遥地将这汪碧泉和石宫围在其中。山林中隐约可见成群的巨角白鹿悠然穿梭，偶尔停下来慢悠悠地啃着地上的青草。山坡上开满野花，仿佛绿色的草地铺着一张彩色的毯子。和风轻拂着凤九的脸庞，空气中满是花香。
凤九舒畅地呼出一口气，暗自赞叹这里着实是个好地方。能有幸见到碧海苍灵的美景，还真是不枉此生。关键这里是东华帝君的化生之地。东华帝君呢——全天下最尊崇的神仙。普天之下能进入这个禁地的神仙恐怕为数不多，兴许连她爷爷都不曾来过。
凤九兴奋激动地捂嘴偷笑。这件事倘或是在族学中的那群伙伴中讲一讲定会引起轰动，今后青丘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必定更是要对她恭敬钦佩几分，处处以她马首是瞻。论眼光和见识，嗯，再加上胆识，那群小仙在她面前必是会认输的。凤九开心得一头滚在云被中笑得见眉不见眼。
只是……放着窗外这大好的美景，不能出去痛快地玩儿一玩儿，这让凤九骤然泄了气。昨日小舟上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到现在想起来依旧让凤九手足无措、神魂激荡。
她搞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气氛何时变得这样暧昧了。她记得司命星君找来的天族史籍中，明明白白记载着东华当初为了让自己无懈可击，亲手毁掉了他在三生石上的名字，从此以后他与任何人都不会再有姻缘。
尽管凤九知道史籍中记载的缘由未必都是实情。天族的史册大多都是九重天上那位司文墨的晋文神君带着他一干手下胡编乱造的。真正的实情追根溯源，兴许还是在普天之下各路神仙茶余饭后经过添油加醋的口水八卦里。
也许真如传闻中所说的，东华是痴恋少绾，被少绾移情墨渊伤透了心，一怒之下才斩掉了自己的姻缘。可但最终的结果就是自己与东华没有缘分。所以，上一世她吃尽了辛苦，苦求了上千年，甚至割掉了一条狐尾，仍旧没能换来东华的一丝怜惜。
若水河畔，东皇钟下，鬼气森森。红莲业火吞噬一切，将仙境变为炼狱。她哭喊着要陪他一起赴死，他眼神狠厉地训斥她不要再胡闹了，话语中尽透着嫌弃与不耐烦，骤然四起的战火按照他的话说，应是上天对她逆天而为、倒行逆施的惩戒。
凤九记得那个时候她便彻底对他死心了的。
她尽自己所能，用身体替他挡了擎苍的致命一击。她用自己的一条命与她那一世的痴恋做了了断，在那之后，她就已经在心里与东华帝君桥归桥路归路了，她用这条小命为那场战乱赎了罪。所幸，四海八荒仍旧是那个四海八荒。晋文星君笔下留情，她白凤九也没有在神族史籍上沦为万世唾骂的罪人。
前尘往事，如梦如烟。如今回头望去，让凤九仍然内心悲恸不已。凤九将脸庞埋在被子里，眼角的泪珠无声滑落，在云锦的被面上氤氲出一朵暗色的花。
她实在不懂缘何现在的东华就不惧怕倒行逆施会惹来四海八荒战乱不断了。他最关心的难道不就是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造化之劫功吗？
她爷爷和阿爹见多识广，在给她定下这门婚事时，定然也是知晓他们二人在三生石上是没有名字的。都说三生石定天下姻缘，缘结三生，两个在三生石上无名的人又怎么会有姻缘？她爷爷和阿爹糊涂了，难道白家其他那些有见地的上神也跟着糊涂了？就连折颜那只出生在上古时代的老凤凰也糊涂了？
这些人中，她阿爹是最讲究面子的上神。想当初她阿爹拉下脸来亲自登门向东华求亲，也没被答允。依着她阿爹的脾气肯定在心里将东华记恨上了。这辈子若无必要，她阿爹是不会再与东华以及与东华沾边儿的任何神仙来往了。她阿爹能答允这门婚事，又是出于什么缘由呢？
这些问题不去细想则可，眼下闷头细想起来，真让人脑壳疼。
凤九烦躁地坐起身，依旧趴在窗台上，眺望着远处的美景。满眼的青山绿水、柳暖花春，这能让沉郁的心情变得舒爽一些。
凤九单手托腮，深吸了几口气，依旧难免心中沉郁。东华也奇怪得紧。过去对她避之不及，现在却成日里愿意与她绑在一起。诚然这次入梵音谷是她心中对东华有些放不下、自己主动追着去的，但作为一个新晋的、有责任、有担当的上仙，为尊神伏妖出一份力也无可厚非。凤九在心中默默地为自己这次的莽撞行为找了个心安理得的台阶。
然而她与东华之间究竟是何时开始变得这样亲近暧昧，这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昨日他竟然主动亲了她——凡世历劫的那几年不算，在仙界为仙，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凤九心如擂鼓，脸颊依旧发烧，这让她实在难为情。
成玉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怕是也要大吃一惊。成玉很早以前就言之凿凿，说东华对她也是有情的，她只是不信。当初在太晨宫里趁东华酒醉之际，她情不自禁地偷偷吻了吻东华的鼻尖，成玉就说东华是佯装醉酒，带兵打仗的人焉能被人偷亲了都不知道……难道说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对她就是有情的？
凤九难为情地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唇角抿着的是她不自知的羞涩甜蜜的微笑。
“你一大早醒来不出门，在屋子里自己傻笑什么？”清冷的声音从窗外低矮处的花丛边传来。
凤九一惊，循声向下望去，东华紫袍曳地，正站在高耸的石殿之下微笑地望着她。树影斑驳，星星点点的日光穿过叶片之间的缝隙晃得他那头银发灿灿生辉。不管在哪里，他总是最出色最引人瞩目的尊神。凤九有一瞬间失神，赶忙解释道：“谁傻笑了？我不过是刚刚醒来在……冥想……”
“冥想？！”东华笑容更盛，其中夹杂着让人一目了然的戏谑：“本君很好奇，你究竟是想到了什么会这么高兴？不妨说出来让本君也跟着高兴高兴。”
想到刚刚难以启齿又让人心跳加速的小心事，凤九不由得又红了脸，她本就因为昨日之事不好意思出门见他。就像是自己理亏了似的，所以凤九嘴上倔强地反击：“我想到了什么为什么要说给你听？帝君惯爱取笑我，我怎么会总是上当做你的笑料？”说罢凤九撇过头去缩进了石窗里不再与他斗嘴。
东华见状也不着恼，许是碧海苍灵景色宜人的关系，让人心情也莫名地好起来：“负责看守这一方水族的龟趺等在外面，说要驮我们到四处游玩游玩，你若是还想闷在殿中睡大觉，那本君就自己去了……”
凤九忍不住好奇地又从石窗中探出头来：“龟趺？”这个名字她只在上古史的课本中读到过，相传这头上古神兽是龙族后裔，虽有龙族血统，却貌似龟而好负重，齿利，力大可驮负三山五岳。昔年东华征战天下的时候被东华驯服，为平复叛乱的魔族出过力的。可自打神魔大战之后，龟趺这个名字就销声匿迹了。“龟趺是上古神兽怎会出现在碧海苍灵？”凤九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问道。
而东华帝君早已悠然自得地转身、踱着沉稳的步子向碧泉的方向而去。凤九见状忙化出九尾红狐的原身，从高高的窗台上一跃便朝着地面跳去。
首发于2018-06-05
修改于2019-06-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