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冷饭之:《车轮》
车轮是什么,是历史的?还是时间的?但是决不能庸俗成汽车的,自行车的,童车的。其实历史的也就是时间的,时间的是周而复始,历史的是螺旋上升,二者相辅相承。
曾经认识一个朋友叫车泽的,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首先是因为他的名字,太形而上了,形而上得我根本就不懂,而我向来就是对不懂的东西就佩服的;其次是他的智慧,假如他只是有一个智慧的名字而没有智慧的脑子,我是根本不会去佩服他的,可是要命的是他偏偏还有一个智慧的脑子,这样我就不得不佩服他了。
他出现在一个昏暗的屋子里,介绍人介绍过他之后,他睿智的眼睛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紧握我的手说:
“你怎么这么矮啊?”我咽了口吐沫,“我一直就这么矮,从来就没高过。”他不太相信地看着我,仿佛我在骗他。
车泽把我的照片拿给我看,那上面的我果然显得很高。
难道我曾经把我的两条腿锯了一半?
我不禁疑惑起来。
眼见为实,照片和人都是亲眼所见,我们到底要相信哪一个呢?
是照片上的那一个我是真实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是真实的我呢?
我突然在车泽清澈见底的目光追踪下陷入了迷茫。
一见面就让我陷入茫然的车泽一定是智者的化身,我由衷地爱戴起这个有着领袖风范的披肩长发和瘦小身材的男性来。
在很多个艳阳高照的上午,我双手托腮,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也许在想着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我就这样呆立着象一尊雕像,车泽说他一看到我这个样子就发憷。
“你那是魂丢了,得挑着你的鞋叫魂。”车泽的澳大利亚老婆在旁边问:“叫魂什么意思?挑鞋什么意思?”哦,对了,我忘了说了,车泽让我佩服的第三点就是他搞了个澳大利亚老婆,那女人足足比他高一头,说一口流利的北京话,都是车泽教的。
澳大利亚女人问完,车泽就把我丢在一旁,细心地给那女人解释起来。
曾经有一度我觉得车泽象个卖国贼,他把所有他知道的有关中国的传统和文化都无一遗漏地讲给那个外国女人听,包括连我都不懂的京剧和北京土话,也包括大街上常常听到的粗口;他还一遍遍地给那女人放侯老先生的相声段子,告诉她哪儿该乐,哪儿不该乐,为什么。
车泽就象一个优秀的特级教师,对澳大利亚女人循循善诱。
我突然不耐烦起来,跳下窗台,回屋把电视打开,把音量开得大大的。
阳光下车泽和洋女人的影子变得十分刺眼。
洋女人有一句口头禅:真的。
不管她说什么,最后总要加一句:真的。
有一年夏天我们住在西单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傍晚的时候渴了,就想找个地方喝点啤酒,可是那时候酒吧什么的还很少,于是我们走进一家小饭馆。
饭馆老板看见我们中间有个挺漂亮的外国女人,态度突然殷勤起来,他没有把菜单拿来,先是问我们要吃点什么。
我说我们只要喝点啤酒,随便上俩小菜就成。
等到结帐的时候,酒菜的价格忽然高了好几倍。
当时我的心里突然难受起来,因为我有这样的同胞,我知道同他们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我的怜悯连一声冷笑都换不到。
车泽首先不干了,其次就是他的洋老婆,“滚你妈的,”她说。
我们都目瞪口呆,只有车泽洋洋自得,那是一个老师面对他培养出来的学生成绩优秀的自得。
最后虽然按菜单结了帐,饭馆老板也恼怒起来,骂骂咧咧无休无止,全不顾及外国友人的面子。
路上,车泽居然津津有味地一句句给洋女人讲解刚才对骂的都是什么意思。
洋女人也高兴地听着,不时地说:真的。真的。
那一宿,我在隔壁的不隔音的房间里听到的都是伴随着床板支支哑哑声的“真的?真的?”。
那是国庆的前夕。
“天安门在放焰火,走吧一起看看去。”车泽站在门口挎着他的女人问我。
“你们去吧,我不想去。”车泽走了。
他们前脚走,我后脚就跟了出来。
外面人很多,已经没有了他们俩人的影子,我随着人流独自往天安门的方向走着。
临近秋天的北京的夜晚很少这么热闹过,这么多的人都不在家好好睡觉,都跑出来看所谓的焰火,是真的因为它好看吗?也许多半是喜欢这热闹的气氛吧。
我就这么一个人遛溜达达忽快忽慢地走着,感觉非常的好,不用迁就谁
而走快些,也不用迁就谁而走慢些,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不走就停下来,我突然感受到了自由,虽然没有人注意这自由。
这个晚上我就这么自由地过去了,我回去的时候,车泽他们还没有回来,“很好,”我想,不过我为什么不和他们同行呢?
我也不知道。
马明来找我的时候,我没有在家,是车泽和他的老婆接待的。
马明后来带着羡慕的神情说:“那小子是谁啊?弄了个那么漂亮的外国妞?”
马明是我的邻居,刚刚离了婚,他老是跑来找我,其用意昭然若揭,他还不停地说他前任妻子的坏话。
“她一出国就和那匹大洋马勾搭上了,不要我了。”有时候听着听着,我真的同情起他来,为什么我听到的那么多的故事都是千篇一律地一出国家庭就破裂呢?
是时间改变了一切,还是环境改变了一切呢?
我更倾向于后一种说法,不然为什么国内好多夫妻长期两地分居也没出什么事呢?
喝多了酒的时候,马明会突然抓住我的胳臂说:
“我还是爱她,忘不了,傻吧,没办法。”我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静静地听,这更加剧了他倾诉地愿望。
“她一到美国就打了我的一个孩子,是走之前那几天怀的。那几天她特疯狂,一晚上好几次,还不肯避孕。”“我就觉得不对,她要真想跟我长久,用这样吗?”“她走之前就下定决心不想跟我了。”说到这里,马明就一饮而尽,然后就倒在我的床上睡着了。
第一次听他讲到这里,我的心里很难过,说不清是为谁,后来马明来的次数多了,翻过来掉过去就是这么几句话,象祥林嫂似的,我也就麻木了。
每次他从我的床上醒来,都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看上好一阵。自从车泽夫妇来我这里住以后,他就不能在我的床上躺着了,不然我就没地方睡,并且他也不再讲他和前任妻子的故事了。
他很欢喜地一起和车泽他们聊天,陪他们出去玩,不管人家有没有邀请他。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常不回去,或者住朋友家,或者住在公司的宿舍里。马明就在我不在的时候留在我那里不走,还是睡在我的床上。
车泽不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只好随他的便。
我一直不知道车泽对待马明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因为好象他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马明说得更多些,我知道车泽也是很能说的,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我无从知道。
出事的当天我正在公司上班,收到车泽呼我,我回电话时听到的是车泽歇斯底里的吼声:
“那个王八蛋把我老婆睡了!”我在公司不能问得太详细,所以直到我回去才知道这个“王八蛋”指的就是马明。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夜晚,车泽没在家,洋老婆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
突然响起了开门声,洋女人出来一看,是马明来了,他配了一把门的钥匙。
于是两个人寒暄了几句,洋女人就回她的屋继续看电视。
到了快十一点的时候,洋女人看电视看困了,正要睡觉,马明突然进屋来了,问她车泽是不是不回来了。
洋女人说不知道。
马明就说我睡不着,陪你聊会吧。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就睡到了一起。
这中间的事,洋女人不肯再说得详细些了,所以搞不清究竟是谁主动,谁被动,也许是两个人都主动。
总之结果就是车泽半夜回来的时候,发现两个人赤裸着搂在一起。
马明爬起来穿好衣服就跑了。
洋女人却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睡她的觉。
等到车泽把洋女人从被窝里要揪出来讯问的时候,洋女人说:
“你没有资格指责我,我们不是夫妻。”车泽就这样还没有开战就败下阵来,他们确实没有登记,只是同居。
我坐在木头矮凳上听完了车泽的诉说,洋女人一个人在隔壁的屋子里一声不出。
“我要杀了那小王八蛋。”车泽悲哀地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假如碰上这事的是我,该怎么办呢?不知道。
车泽让我把马明找来,或者告诉他马明的家住哪,他要找人去砍了他。
“这是在你的房子里发生的事,你不能不管!”我进退两难,我恨起马明来,为什么要在我的房子里干这事儿?为什么洋女人竟让他干了,否则还可以告强奸;为什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也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来,也许车泽碰见的不是第一次,他们俩早就好上了呢,马明觉得这样做就是对前任妻子的报复,当他骑在洋女人的身上,实际是骑在美国他妻子的身上,“你看,我也搞到了一匹洋马。”一定是这样的。
我不能这么对车泽说出我的想法,否则挨揍的不是马明而是我。
“好吧,”我站起身,“我去呼马明。”马明很快回了电话,仿佛他一直在等我呼他。
“这事不怪我,我没责任。”他一上来就说。
“不管是谁的责任,这事起码不那么光彩吧,况且是在我的房子里,现在他要打你,你打算怎么办?”
“来吧,随他的便。”电话就这么结束了。车泽问我怎么样了,我只好说
:“他躲出去了,你找不到他的。”
“这个王八蛋!”车泽狠狠骂道。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他的骂声中听出了一丝轻松。
究竟为了一个洋女人去打一架值不值得,我分明听出了车泽骂声中的话外音。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车泽还是和洋女人在一起过着很满足的日子,但是他们很快从我的房子里搬出去了,也许是为了逃避什么吧。
走前我们去了一家迪厅跳舞,那家迪厅的人很多,有一支国外的乐队正在演出,大家都站在那里扭着,包括我和洋女人。
在嘈杂的乐声人声中,我听见洋女人不时侧过头来对我说着什么。
我仔细竖起耳朵去听,发现她说的是:
“真的。真的。”
为什么我要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大家都不再去提它,即使见面。
马明曾经邀请我去看过画展,我去了,我们一起吃了饭,还聊了会天。
车泽和洋女人去了趟澳大利亚,这更坚定了他跟着洋女人的决心,我们见面也很快活,一起聊天,喝酒。
时间改变了一切。
可怕的时间,有一次我和车泽他们吃饭时,马明呼我,车泽随便问了一句:
“谁呼你?”我也随口答道:“马明。”说出来之后我有些后悔,但是我发现大家对马明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反应,就象我说的是张三,或者李四
。
于是我想,人们是善于忘记的,尤其是对于他们不该记住的东西。这就是车轮吧,历史的车轮,时间的车轮,它碾碎了大多数人的青春,和记忆,继续不断地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