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这是一个关于一座城和一个人的故事,贯穿了城市发展和个人命运两条平行线。如果当初没有这座城,老李的命运也许不会是这样。但是世事难料,一座欣欣向荣的城市在短短的二十年的时间里就颓败下来,没能熬过两代人的发展。老李是开拓者其中的一个,这座城是他一手建起来的,除了这间房,他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而这间房,现在于他也许是痛苦。老李是我的邻居,我能记录下来的只有这些,印象里的生活片段和这座城的片段。
(一)
城市东面的矿坑已关闭多年,这里接近直立的陡峭临空面有20多米,破碎岩体残存于斜坡面上。60年前,来自东北的开拓者挖开了这座城市。老李是先锋开拓者,“铜城纪念碑”上有他的名字。他是有技术的人,拖家带口领着工程队到西北扎根,要呆多久他从来没有思考过。
作为“一五计划”苏联的重点援建项目,白银公司和805厂得到外国专家的格外青睐,他们不仅帮这座刚从一片砂砾中醒过来的城市建了厂房还盖了楼房。一连排的红砖房,现在破败的不成样子,当时却是真真儿的风光。老李是第一批住进小红楼的人,这是国家对他的嘉奖。
那时设计的老房子低矮不突兀,每栋楼只有五层,一个单元分大中小三个户型,大的有七八十平米,小的只有四十,按照所在单位的个人级别和权力分配。在那时房子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现在也是。
和爸妈搬来的时候,我已上小学,因着离学校近,不用接送,住在了这里。凭借资源优势,白银发展势头强劲,为其职工子女建立了一整套独立的教育系统,从幼儿园到高中。移民而来的人独有个封闭圈子,他们不必与当地人过多交往,是他们主宰这座城的命运。金灿灿的金属浆液和日夜不停歇的工厂,是他们的丰功伟绩。光荣榜上老李的照片神采奕奕,像个功臣,和回到家的他不太一样。
夏天傍晚,邻里常聚一起纳凉,老李向来不怎么说话。散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急急地走在前面,把李奶奶落下。平日里的老两口也是,一前一后,看起来疏远。刚搬来时,我是不太敢靠近他的,但爸妈的离异让我偶得特殊照顾,两位老人尤其心疼我,常邀我去家里吃些好的,比如硬邦邦的水果糖和蒸好的槐花馍馍。老李家住二楼中间,西边人家的门上贴了一张锃亮的牌子“光荣军属”;东边的人家是基督教徒,每年门边的对联都新奇,我总要去探个究竟;只有老李家的门上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但这没什么,他家独有一个漂亮的院子,搭在一楼外凸的房顶上。老李把院子收拾得格外利落,花草繁茂。
(二)
老李显老,个子不高,驼着背,常戴个蓝色帽子,有点像贝雷帽的那种工人帽,一只黑色皮包不离手。他总是很用力地倒腾步子,走起路来黑色皮包叮当响,是铝制饭盒和勺子筷子碰撞的声音。每次听到这欢快的声音,我都会大声地打个招呼,他会顺势堆起皱纹回我一个笑脸,我觉得他笑得真是太难看了,不过很干净。他是匠人,有手艺。这栋楼里只有老李家是一人上班,一人在家,工厂要求人们的双职工身份,这样才能被看得起。李奶奶是病退下来的,矽肺病——我们这里人常见的职业病。但她不瘦弱,身体臃肿,头发花白,看起来比老李年轻不少,就像小学课文里写的那样。她总是一个人,我从未见过李家的儿孙出现在这栋楼里,没有人谈及这个话题。
后来,越来越多的奶奶和阿姨出现在白天的家属楼里,公司效益不好,她们退下来成为“家属工”,少得可怜的工资不能支持生活,常在公司办公楼前静坐示威,想多要些补贴。第一代开拓者退居二线,他们的子女大多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子承父业继承了这门手艺。听他们说,当时只有好学生才能去技术学校,学习不太好的去了高中。
跟老李熟络起来的我,喜欢腻着这个老头,总在他身后追着喊“李爷爷,李爷爷……”就为他能让我去他的小菜园玩一会。小菜园是老李利用楼下空地围起来的,种点茄子辣椒,倒也有些收成。那天他准备在小园子里种棵树,邀我一起,用个小破铲子。
“爷爷,这铲子该扔了吧,我拿我家的下来给你。”
“你知道这个,这么一点点材料,是通过多少人的手,才到了我们手上。”
当时我气他抠门,后来才懂得这是匠人的珍惜,白银公司像一个巨大的眼球,老李他们是眼球里最深邃的部分。
我们种了棵香椿树,这是一种不太好活的树。自那以后,老李总提着一只银白色的桶,楼上楼下的忙活,累了就站在树苗边点根烟,满足又自在地欣赏,就像照片里工作的他一样。
工厂的节奏越来越慢,老李闲在家里的时间明显多了,我却不像从前那样腻着他。这座城市死气沉沉的,我要离开就必须考出去。
(三)
白银公司和805厂宣告破产,这栋楼里的大多数人失了业,搬离家属区,离开了这座城。那一年,城市各街道拉起了显眼的条幅——“热烈庆祝白银市成为资源枯竭型城市”,我很讶异,为什么资源枯竭了要庆祝?没人问,也没人答。直到五月份槐花开满了城,李奶奶总会在这个时候邀我去家里吃槐花馍馍,她说:“来三楼,我们住三楼了。”
三楼,怎么舍得二楼的院子要住上三楼?况且年龄大了,徒增麻烦。那天的老李像个孩子,他说:“这二三层的房子我都买了,厂子土地转让了,咱这楼肯定能搬迁,以后这里就是公园。他们说的对,拆迁有的赚,划算!还有,我儿子回来了。”
二楼带小院子的房间贴上了“囍”字,老李开始张罗儿子的婚事,两个老人眉开眼笑。楼下的香椿树长了一些,老李得空会料理一下,周围的一小片菜园算是搁置荒废了。老有所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婚礼那天倒没什么印象,李家给邻里发了点喜糖,我们上前庆贺沾些喜气。新来的小两口不怎么跟大家打交道,听其他邻居的女人说,老李儿子是监狱放出来的。二楼不时锅碗瓢盆的摔打声,为这议论添了些戏剧效果。
805厂是军工厂,军事化管理,做军工的都知道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国家安全。老李儿子就是这个厂的,犯了纪律被抓进去。他出来的那一年,白银的博彩业发展地起劲儿,赶上城镇化,农地卖了钱,国家建了安置房,突然生出来的钱让本地的庄稼人有点无所适从。土地换来的钱都砸进赌场里,暴富到破产也就几个晚上的事,不免有些惹麻烦的人。老李的儿子就在赌场看场子,我常在早晨出门时遇见。
他不怒自威的神情让我觉得疏远。婚礼之后,楼下的菜园继续荒废着,老李不干活了,朝九晚五出门归家,负责给单位看大门,一家人还得靠着他。李奶奶也不常出来和大家闲聊,直到老李的儿媳妇大了肚子,娘俩才时不时到楼下晒晒太阳,融入那群是是非非的女人。
新生命的成长是不经意的,比起那棵不容易活的香椿树,这肚里的小生命日渐突显。老李下班后总会老远地招呼她们回家,说是怕在外面呆久了,累着肚里的小孙子。
倚仗工厂建起来的城市,像一张熟人织起的大网,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流言飞窜。那些个女人说:“这孩子不是李家亲生的孙子,时候不对,是男人蹲监狱时有的。”二楼的摔打声再次迎合了这些女人的心思。楼下的香椿树枯败了,枝干斜倚着杂乱的篱笆。
临近考试,我越起越早,天还没亮就会出门。那天走到二楼,一阵刺鼻,在车上跟朋友叨唠两句,一天下来也就忘了。再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上的胶带,爸爸说:“警车来了,把整个楼道围了起来,救护车也来了,三死四命,老李的老伴,老李的儿子,老李的儿媳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小生命。”煤气中毒。小两口吵架,李奶奶下来劝,谁想老李的儿子剪断了煤气。
那些天我故意躲避着以防遇见。直到我下楼他上楼,正面相向,我说:“爷爷好。”他木讷的点了头,没有了原来的立净,驼着背摇晃地走着。老李搬回了二楼,一个人住。
一年中大半的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厂子停产,老李不再去单位值班。金灿灿的浆液也不再夜以继日地流出。
(四)
这座城有太多和他一样的家庭,城败了,家散了,人走了。从四处赶来建设的开拓者,从未想过当初不可违抗的选择会耽搁两代人的生活,他们一直在等国家的嘉奖。
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今年偶然遇见,老李已经完全是个小老头的样子,瘦骨嶙峋的,一笑满是堆起的皱纹。此次离家是个早上,楼下的菜园活了过来,有些原来的模样。这座城市扩建到了西边,市政府也搬到了新区,这里被称作老城,传言说很快就要拆了,就和当初老李计划和期待的一样。
去机场的路上,我看到高速入口处拉着显眼的条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白银市资源枯竭型城市成功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