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记事

    时代是一匹奔跑的野马,它向地面撒开四只厚重的蹄子,勒紧皮肤下结实的肌肉,绷起脖颈上飘动的鬃毛从时间的那头一直跑到这来,再从这里又要跑到时间的另一头去,人们一同被它驮着,且随它越跑越远。

    马是永远不会变老的,但在马上的人确是会的。时间在马蹄下匆匆掠过,许多健壮有力的臂膀塌下堆起了皱褶,那些燃烧在血液里的火焰在风中已吹干吹灭,而凹陷的枯索的双眼应该还在艰难地睁着,还在望向前进的方向,但终有一天,在一声巨响过后,变老的人就会摔下马背,然后竭力的瘫在土里,而在滚滚烟尘之中时代还在向前迈出蹄子,但他们却已经永远被抛在了后边。

    上述是我在前些年对于人和时代关系的一些幼稚的想法,这个想法在今年二月初的时候,崩塌了。

    就在两个月前,我和几位从初中就一直经常联系的好友约到盘龙河边的酒馆,准备那天晚上将前段日子留存下来的酒喝完,当时我和另外两位朋友先到达约定地点,于是想着先找个位置坐下,然后慢慢等人来齐。

    那晚我来到酒馆,已经将近九点,这会正是酒场上醉意已起,人声嘈杂的时候。

  一进大门,就是各种不同的嗓音附着刺耳的音乐在一刻不停地冲击人敏感的神经,那看不清是五彩还是七彩的灯在人们的身上肆意地游荡着,摇晃的酒杯上倒影着酒客略带麻木的脸,在杯中的酒水已全部下了肚,而溢出的,除却洒在地上的一部分,不是湿在了衣服上,就是黏在了男男女女的指甲缝里。酒瓶在向外吐着白沫,纸牌在嘈杂的影子里来回攒动,骰子在桌面上东扭西歪的荡着脑袋,在酒意的世界里人们颠颠撞撞的,却不愿从里面出来。

    我们三人艰难地走过人群,上楼来到整个酒馆的最后一桌,这里朝向河水,坐在椅子上就能感受到迎面吹来的小风,虽然此刻离到酷夏还有一段时日,天气也没有到烦热的地步,但二月的河风拂到脸上也是惬意的。

    坐了没多久,我余光瞥见一道并不熟悉的身影向我们走来,而就在这一刻的几分钟之后, 我将亲手葬送我在上文所提及的一切想法。

    他来到了我们的桌前,穿着一件深黑色的布衣,搭着一条同样深黑的裤子,裤子隐在阴影里难以分辨是什么材质,但估摸着同样也还是布做的,一把用竹竿制成的草把子立在手上,上面插满了穿好了的糖葫芦,他不是很高,应该只是一米六左右的个子,但却是很瘦,那一件由常人穿来正好合身的布衣,在他身上却是显得空空荡荡,用眼扫过一片连体的黑色后,可以看到一张留着胡须的清癯的黄脸,看起来大概是六七十岁的样子,突兀地他开口了:“糖葫芦,五元一串。”

    简短的一句,吐字很快,从第一个音节由舌腔蹦出到恢复沉默,几乎没有浪费半秒钟。说完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反而我们却是有些不知所措,当时有一位朋友最先缓了过来,回道:“我们三个一人一串,一共十五,我用微信付给你。” “我不用微信,付现金。”同样的短同样的快,他闭上了嘴。

    这一句过后,我们多少有些楞住了,感到有点难以置信。毕竟在这个时代,使用电子支付几乎已成为共识,如今在每一个用得到钱的地方,你都可以找到一张准备好的支付码,从街边小贩的推车到豪华酒店的大厅,从不同社区的菜场肉场再到随处可见的便利店超市,无不遵循着这一默认的准则,再加之现在不管是什么行业的从事者,也都更倾向于将电子支付作为自己的第一支付手段。    所以在这样的大趋势下,现金一词已经渐渐退出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的视野,但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个老头似乎有些特别。

    一阵沉默后,我们才又缓了过来,我掏遍衣服裤子的所有口袋,也没找到半张纸钱,幸亏其余两位朋友恰好带了些零钱,俩人加在一起刚凑够十五元,我们将钱递给他,他只是低眼扫下,就一手扶着草把子,一手熟练地从上面揪下三串送到我们面前,在我们都拿到手后,他就转身离开了,没有再前往其它桌,我想他大都问过一遍了吧,但我看得分明,整个酒吧从一楼到二楼,就只有我们手上拿着这红彤彤的糖葫芦。

    我转回目光,看向在一片嘈杂中,那柱着草把子离去的黑色背影,心中思绪起伏,因为我很难去想像一个只收现金的卖糖人,在如今的时代中他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当他看着满街的支付码时,会不会感到孤独?当他面对客人们奇异的目光时,会不会感到无奈?当他口渴想买水喝,当他饿了想吃些餐点,会不会遇上无钱找补的窘境?他已不再年轻,却又为何还在走街串巷的售买?

    但相比于这些,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明知一晚上也卖不了几串的他还是来了?在跨出家门的一刻他想到了什么?又是怎么样的勇气让他每天都在直面着这个陌生世界?

    我们常说随着科技的迅速发展,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如今的世界里,哪里都有新想法的闪现,哪天都有新事物的诞生,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新时代,而在这个新时代中出生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活在了它飞快的步伐中。我们能随时汲取文明的精化,能跨汪洋传递遥远的相思,能隔光阴观赏异季的景色,我们享受着便利的世界,乘在新时代的快马上,不断地见识着前方丰富多彩的美丽,但那些已经摔下马的人,瘫在土里的人,面对这个已经完全变了样的世界他们将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他们是否再也无法见得前方的景色呢?我沉默了,在今天我已经沉默了好几次。

    最后我目送他下了楼,出了门,从这光怪陆离的酒吧里消失了,感觉着手中沉甸甸的糖葫芦,突然我眼前出现了一片宽阔的土地,在土地上有一匹骏马正在奔跑,在马的后边是一阵滚滚烟雾,而在烟雾的尽头隐隐约约有一个人也在奔跑着,似乎想要去追上前方那匹马,他的步子不是很快,但每一次的落脚却是坚定无比,慢慢地他过来了,我看到他穿着一条深黑色的裤子,没错裤子也还是布做的。

(终有一天,我们也将摔下马,瘫在土里,但愿我们都有重新爬起,去追逐的勇气。浑身死气,却直面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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