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书房里,挂着一只破旧的风筝。这是一只普通的八角形风筝,竹篾的骨架上糊着的纸已经“千疮百孔”。风筝的背上还绑着一张短弓,弓弦早已不知去向,就连绳子上绑着的用于装饰的碎花纸,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我甚至不敢用手去触摸那些纸,担心碰到它就会变得粉碎。
20年了,它就静静地挂在卧室里,再也没有升到天空,寂寞和孤独得就如同还守在故乡的老父亲。
我是在小学三年级时得到的这个风筝。那时候农村的孩子根本没有什么娱乐,课余也就是滚滚铁环,打打毛驴(其实就是陀螺),摔摔皮卡(把纸折成方卡,两人或几人对拍,把别人的卡拍翻了,就归自己所有),风筝算是很有价值的玩具了。寒假的时候,孩子们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这时天上就会挂满风筝。说不清楚为什么,我总是对风筝更感兴趣,也许高高在上的风筝更能托起我们对远方渺远的希望吧!于是那一年的寒假,我便去央求父亲,让他想办法给我弄一只风筝。
我原本没抱多大的希望,因为父亲似乎跟娱乐是绝缘的。他平时劳作很少有闲暇的功夫,过年前后难得清闲,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别人推牌九,替别人干着急一整天,似乎也不觉得累。可出乎意料的是,父亲这一次对于我的要求,竟然爽快的答应了。他找了一根竹子和一些棉线,先把竹子劈成一米左右的细条,再用镰刀仔细地刮削,要把竹条刮得又薄又韧。那时农活很忙,父亲只能在结束白天的劳作后,晚上做这些事。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几次把竹条刮断了,只好重新再来。有几次,刮着刮着就打起了瞌睡,手指被划破了几处。竹篾终于刮好,父亲用它们绑成两个正方形的竹框,错位叠在一起,再用绵线把交叉处绑紧,风筝的框架便成形了。把一张薄薄的白纸仔细的糊在框架上,在上方的三个角上和正中心的位置各系上一根麻绳,调整好角度,再把四根麻绳引出一段,系在一起,打出一个拴线的扣,又在下方对称的两个角上栓上一截麻绳,用来系风筝的尾巴,这样风筝就做好了。平时连穿衣都不太讲究的父亲却还嫌风筝不够好看,又让奶奶用红纸剪了一些圆圈和葫芦粘在几个角上做装饰,再把一些彩纸剪成碎花状,均匀地绑在绳子上,把风筝打扮得像要出嫁的姑娘。
父亲找到村里的木匠,做了一个工字形的线桄子,又买了很多尼龙线绕在上面,再让我搓一根又细又长的麻绳做风筝的尾巴。一切都齐备了,父亲带我们来到村外,把尼龙线系在线扣上,接着反复调试,看引线的角度是不是合适,风筝能不能张到风,尾巴的长短和重量是不是正好。调试好后,交代了放风筝的要领,父亲便把风筝正式地交给我了。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放风筝的情景。在经历了一个难熬的夜晚后,我罕见的早早起床了。早饭后,叫上一帮玩伴,我高举那只当时看上去无比漂亮的风筝走在前面,自有玩伴帮我拿着线桄子等工具。我们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让别人以为我们要去上前线。到了村南面的麦地里,我让玩伴迎风举着风筝,我拿着线桄子一边后退一边松线,到了合适的距离,绷紧手中的线,让玩伴把风筝往空中一抛,我便拽着线迎风紧跑,风筝迅速地升起来,我边跑边松线,风筝越升越高,接到了天上的风,便不会再下落了。我停下脚步,慢慢的松线,直到风筝变成一个巴掌大的小怪物悬停在空中。玩伴们的欢呼声还没有止歇,我把线桄子顺一只小树绕一圈,再别住线,就和伙伴们一起,看着天上的风筝欢呼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不远的草垛边,父亲正站在那里抽着烟,抬头看着天上的风筝,又似乎正在晒太阳。
天上的风筝渐渐的多了起来,由于我家的风筝线长,尾巴的长短又恰到好处,因此在天空中显得那样的稳定和洒脱。别人的风筝大多是圆形的,做的也不精致,在天空摇摆不定,往往旋转着落了下来。还有的骨架太重,风力一小便往下落。而我的风筝,只需把它放上天空,栓住线,便可以在天空挂上一天,引得同龄人满脸的艳羡。在同年龄的伙伴中,父亲为我精心打造的风筝为我挣来了无比的荣光。
下午到傍晚风力渐弱,就要把风筝收下来,拿回家中挂在车棚里。老家有个规矩,风筝不能放到屋子里面,不吉利。谁家的风筝要是落到了别人的房顶上,别人家也会觉得晦气,往往一通骂。风筝挂在车棚里,风吹日晒,难免老旧得快,身上用以装饰的彩纸也慢慢的失去了颜色。但这并不妨碍它依然能高挂在天空。我读书不在家的时候,父亲也会把风筝拿出去放起来,打发漫长的闲暇时光。有一次,父亲从固镇的亲戚家回来,途中无意间听到别人的风筝会发出声音。他就虚心向别人讨教,回来用荻苇弯成一个短弓,又把蒲草叶刮薄,小心地绷紧做成弓弦,然后把弓背仔细的绑在风筝的骨架上。又薄又韧的蒲草叶被风一吹就会发出呜呜的声啊,从此,我家的风筝就会在天上唱歌了。
风筝就这样陪伴着我成长,我们在放学后把它送到天空,在周末牵着它迎风飞跑,在寒假靠在暖和的草垛上看着它在天空悬停。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高中以后,由于学业的压力渐重,我已经没有什么时间去理会它了。高二年级的寒假,我最后一次放这只风筝,却不幸断了线。风筝飘飘荡荡的向隔壁村飞去,我和父亲都有些割舍不下,便在隔壁村里巡查了一圈,碰到熟人就问,最终也没有找到风筝。回来的路上,却在田间的野树上,意外地发现了它。风筝戳在树枝上,破了很多洞,我小心地把它取下来,舍不得撕去破碎的纸,就这样带了回去。至此,风筝就以这副破败的模样在车棚里待了很多年。
等到上了大学,再回家时,见多了世面的我已经有些鄙夷那只破漏的风筝了。也提不起兴趣,把它再用纸糊一遍放上天空。待到后来工作,娶妻生子,更是早已忘了它的存在。母亲跟在我们身边,帮着照顾孩子,我要父亲也来,他总是住几天就要回去,说是放心不下家里的田地。我拗不过他,等孩子大了一些,就让母亲也回家,陪他一起安度晚年。我们只是在过年时抽些时间陪陪他们,聊以安慰他们对儿女的思念。
又是一年春节,我们照倒回老家过年。我又看到了车棚里那只破旧的风筝,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悲凉。这时候我才明白,对父亲来说,我就是那只曾经断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再不会回来了;而他,却正像这支破旧的风筝,默默地守在故土,哪里也去不了,也不愿离去。
我忽然为这支风筝不平起来:这只曾经无比光鲜的风筝,这只曾陪伴我一起成长的风筝,这只陪着老父亲坚守故土的风筝,它不应该在车棚里经受风霜雨露,酷日严寒,受到这般的冷遇!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车棚里取出来,擦净它身上的灰尘,郑重的挂在我昔日的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