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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子的存在
——在《身为职业小说家》中,您提到了柜子的话题。试着想想那个图景,觉得很厉害。村上先生您的大脑里存在着许多这样的柜子吧。
村上:是啊,我头脑里存在着一个很大的柜子,里面有很多抽屉。
——关于此,您引用了乔伊斯的一句颇有深意的话:“所谓想象即是记忆”。将意识到的东西,或是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一个一个地放进不同的抽屉里。我想最重要的是,不论写书的人或不写书的人,大家的头脑里都存在着柜子。
村上:嗯,大家都有,而且很多很多。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柜子,而且不停地往里面放东西。我想最关键的是,在适当的时候,能够瞬间定位东西被放置在哪里,并立体地将他们拼装组合起来……不过这还是要依凭柜子持有者的能力大小。
村上:对的。写小说很重要的一点是,在必要的时候,迅速顺利地打开必要的记忆抽屉。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即便拥有大量的抽屉,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在写小说的过程中,不能一个一个地打开抽屉,来回寻找需要的东西。如果不能做到一瞬间就明白“啊,它就在那里”,然后抽屉自动打开的话,实际中这些抽屉是不起任何作用的。
——您说自动打开,如果没有训练和努力应该是做不到的吧。
村上:可以说,在创作的过程中,慢慢就能掌握这些技巧。如果要以职业小说家为生,自然就要意识到这些,至于什么东西放置在哪里,要仅凭直觉就能精准定位。这一点很重要。如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那么就能高效、快速、自动地将许多记忆抽取出来。
——反过来,使其拼装组合、立体化的技巧本身,有没有被模式化的危险呢?
村上:知道需要的东西位于何处的同时,未曾预料的时刻,未曾预料的抽屉突然打开,也是很重要的。没有这样的意外性就写不出优秀的小说。因为说到底,小说这种东西就是事件的连续而已。小说中,许多事必须自然而然地发生。如果总想着在这里用这种桥段,那么故事就会模式化。所以,如果不能倏然闪现相关素材,故事本身就会丧失生命力。
——果然是具有某种素养的人,才能在自己的体内寻觅到急需的东西啊。那些站在柜子前却没有任何感觉的人,似乎就不合适写小说了。
村上:有时候只需要加入特别的一小块,就能使整个故事的流向变得生动有趣。应对不同的场合寻找到这特别的一小块,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作业。这可以称之为特殊技术,也可以称之为与生俱来的才华吧。
——说起村上先生的作品,比如《1Q84》中的“青豆”这个名字,就是神来之笔。
村上:那个名字,当时思来想去,突然脑子里浮现出往日和安西水丸先生在惠比寿的某个居酒屋喝酒时,菜单里有“青豆豆腐”这道菜。当时就想,太好了,就这个了。
——这样啊,哈哈哈。
村上:虽然是些毫无关连的记忆,但是不知为何当时脑子里就突然闪现出“青豆”这个名字。感觉就像迎面碰上一般。定了名字后,故事就汩汩地涌现了出来。主人公的名字确实很重要。
——同样出现在《1Q84》中的那个名叫“麦头”的酒吧,它的名字有什么来历啊(笑)?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
村上:为什么当时会取“麦头”这个名字呢,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不过,如果给它起名为“白桦”,那就太没意思了。
——嗯,确实两者天差地别。我觉得村上文学的特征之一,就是比喻的精巧性。那个也是自然而然闪现出来的吗?
村上:嗯,自然而然闪现出来的。之前有个评论家说,村上春树肯定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许多比喻句。不过,根本就没这回事(笑)。根本就不存在那样的笔记本。
——您写作的时候,需要的东西会突然闪现出来吗?
村上:是的,会突然闪现出来。感觉它们会根据需求陡然跳过来。
——真是太让人羡慕了。
村上:如果没有瞬间闪现出来,我就不会使用比喻。因为勉强使用比喻,语言会失去行云流水般行进下去的势头。
——比喻也是语言的组合,所以不也体现着不同事物之间的距离吗。它是一种类似杂技的东西。不让人感到惊诧的比喻不能算是好的比喻。没有恰到好处的比喻算是失败的比喻。
村上:嗯。距离感是非常重要的。两者太过紧密不可以,太过疏离也不可以。像这样遵循逻辑地思考出一个比喻确实很难。最好是能够非逻辑地信手拈来一个比喻。
——要将合适的语句一个一个地遴选出来确实很困难,您说的突然闪现,意思是事前要把整个语句组合都放进柜子里吗?
村上:我觉得要整个都放进去。对于我而言,这个过程挺简单、挺随性的。
——真是好羡慕您啊(笑)。
村上:比喻的技法我都是从雷蒙德·钱德勒那里学来的。钱德勒确实是个使用比喻的天才。虽然偶然也有不好的比喻,但是那些好的比喻确实出奇地精妙。
——您从钱德勒那里学来的是比喻的构造吗?
村上:比喻其实就是为了凸显意义所制造出的落差。所以,这个落差所应有的幅度,一旦凭感觉在自己的内心设定好了,那么之后设计落差并对其进行逆运算,目测一下就能知道大致这样就可以了。逆运算是一种技巧。如果能够给予巧妙的落差,那么就能让读者猛然一惊。因为不能让读者读着读着就睡着了。所以想到应该让读者清醒一下,那么就要拿出恰当的比喻。文章里需要这样的惊喜。
——如果想要放进这样的落差,通过学习,在写作的过程中就会找到应该在什么地方放呢,还是自然而然就能想到呢。
村上:自然而然就能想到。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如果比喻不是自然而然浮现出的,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您都是这样的吗?
村上:不能说都是这样的。不过基本上,在快乐的创作过程中,比喻都是泉涌而出。似乎没什么辛劳的记忆。
——那些比喻大致都恰到好处吗?
村上:我也不清楚。写的时候感觉写得很合适。写后也有想重新修改一下。不过关于比喻,我基本上没有修改过。因为对它苦思冥想,问题反而变得复杂了。
——比如在《寻羊冒险记》中,“羊男”这个人物的突然登场,您曾说您自己都感受到一种冲击力。
村上:过去的事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不过,在写“羊男”这个人物之前,关于这个形象,脑子里一点影子都没有。真是猝不及防地闪现了出来。
——因为是《寻羊冒险记》,有羊的存在。是这个原因吗?
村上:嗯,当然羊是有的。不过,原本并没有想让“羊男”这种奇怪的角色出场。
——那么对于作品中的那个右翼大人物“先生”,在描写他之前,您有没有做人物写生之类的工作呢?
村上:没有。我一边想象着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一边书写着,之后自然而然就将这个人物形象丰满了起来。不过,“羊男”是以一种完成品的形态,出乎意料地呈现在我眼前的。感觉像是从天而降一般,不再需要去丰富形象。
——总之,首先需要有柜子。村上先生体内柜子里的内容,是不断自发地做着更新吧。是这样吗?
村上:旧的、过了保质期的东西,不知道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从新的体验中产生的新的东西又会重新注入进来。不过我也没有细致地做过整理,所以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仅仅拥有柜子是不会起什么作用的吧?
村上:就像和刚才说的比喻一样,如果最合适的东西不是翕然飞来,那么就没什么意义。可以说,许多东西必须要呼唤来。创作这种事,就是呼唤来各种各样的东西。如同巫女一般,集中精力,将很多东西附体。也像磁石吸引铁片一般。能否保持这种磁力=集中力将成为胜负的关键。
关于“人称”
——在《身为职业小说家》这本书中,关于创作,您谈了许多具体的内容。即便是长篇小说,您也是在还没有决定细节的情况下开始动笔的。您说,没有决定情节展开和最终结果,也就是在混混沌沌的状态下,创作才具有意义。
村上:是的。
——我想这是您对故事的基本态度。同时,在创作新小说的时候,您喜欢设定一些目标或是约束,比如“此次就这样做”之类的。这是您在书中告诉我们的。
村上:我确实喜欢某种约束。
——我想问一下,“决定”与“未决”这两种要素是怎么在您体内相互作用的呢?
村上:我在创作小说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是自然而然写出来的,很难进行分析说明。不过具体说来,有一个约束就是,事前决定好这次是尝试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
——感觉最初有这样的约束,之后就能自由地展开故事了。
村上:嗯,如果没有一、两个具体的头绪就很难动笔。
——如果没有约束就难以开始吧,短篇小说也是这样的吗?
村上:短篇小说没有什么约束,完全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写下去的。长篇的话,如果没有约束,就难以延续下去。如果不创造一个在限定好的规则下自由发挥的环境,那么整个创作就会变得乱七八糟的。在各种约束中,人称问题是最重要的。
——村上先生从第一人称转换到第三人称,这样的变化即便是对于我这个读者而言,也是一种巨大的转变。我想问您的是,在用第三人称写作的时候,您感觉您有失去什么东西吗?
村上:四十五、六岁之前,我即便是用第一人称“我”来描写主人公的故事,也不会觉得年龄上有什么不和谐感。但是,渐渐地,当作家步入五十岁、六十岁,小说中的三十岁的“我”,就与作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疏离感。于是就失去了浑然天成的一体感,我想这终究是无法避免的。
——这种疏离感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村上:说得极端点,这种感觉像是在讲腹语。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让十七岁的霍尔顿作为第一人称的“我”讲述故事。当然他的手法很娴熟,但是总让人感到一种不协调感。因为那个时候,塞林格已经三十多岁了。所以之后他再也没有采用这种方式了。估计他与我的感觉相似,即岁月不饶人啊。即便别人没有感知到,自己也会发觉“有点不一样了”,于是就真正认识到这种年龄的偏差。我在讲述年轻人的故事的时候,如果不使用第三人称,感觉就难以讲下去。
——原来是这样。
村上: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当小说的篇幅变得很长,许多情节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我”这个视角所截取的世界和第三人称所截取的世界所呈现出的各种世界间的平衡或磨合,会变得非常困难。在《海边的卡夫卡》中,卡夫卡君的那一部分用“我”来讲述,中田先生和星野君的那一部分用第三人称展开,这可以算是一种有效的办法。不过像之后的《1Q84》,故事越是深入下去,那种折衷的风格就难以奏效了,所以通篇不用第三人称就根本不行。
——这样啊。
村上:现在回到您刚才提出的那个问题上,转变到第三人称会失去些什么呢,我想应该是过去觉得自然,现在却变得不那么自然的那种状态。这里面包含着一种怀旧感。但是,这种可能发生的状态终究是一去不复返的。钱德勒喜欢写第一人称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也是第一人称的小说。我原本很喜欢这类的第一人称小说,可是这类小说的作家在某个时刻会突然放弃这种写作方式。不过,钱德勒是个例外,因为他写的是系列作品,不能中途改变风格。渐渐地不得不转向第三人称,是因为故事本身在进化,在复合杂糅,在重叠交织,感觉这就像是一场宿命般的转变。不过说实话,之后我还是渴望用第一人称创作小说。我想尝试一下第一人称的新的可能性。
——原本村上先生的第一人称和所谓的第一人称小说还是有些差异的。您的第一人称更多地发挥了第三人称的作用。
村上:我觉得这个问题是不是反映了私小说的要素。不过对于我而言,这种要素几乎是不存在的。
——原来如此。不过,书中有些地方能够让读者直接与自身联系起来。我想村上先生使用的“我”具有着某种独特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