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固执地坐着,他在等理发师。
“个辰光,野到啥地方去了,生意不记着做啊。”
一块简单到再不能简单的玻璃,挂在小弄口的墙上,墙是斑驳得再不能斑驳的白墙。
他坐在破旧的椅子上,看着镜子。
镜子里,那个抹着发腊的小伙子,头发是黑亮黑亮的,有点晃眼。吹着口哨,在镜子前左看右看,不时用手抹了下额头,明知道头发没有散乱的样子,把脖子上的领结整了整,用手轻轻掸了掸那裤脚上的灰尘,脚下皮鞋也是黑亮黑亮,和头发一样的黑亮。一头一尾,一上一下,显得特别注目。
那隔壁留声机里歌女的声音是如此曼妙,仿佛在天空里打了几个转,一丝丝地旋转下来,把他绑得无法动弹。那脚上的皮鞋忍不住也跳动了起来。
“黄包车,去百乐门。”
那闪烁着的霓虹灯是不灭的,是整夜整夜地亮着,亮得让人失眠,让人迷路。转过那小弄,再转过去就是了,其实他也是清楚有几个弯,只知道往前往前就到了,反正那个车夫是知道路的。车夫是认路的,从一个小弄转到另外一个小弄,好像就是他们的天生本领,永远也不会迷路一样,小弄里有特殊的气息,他们是识得这种气息的。
“老板,坐稳了啊。借过下,让一让,谢谢”黄包车灵活地小弄奔跑起来,这个车夫是专门在这个区域拉客的,一些都是常客了,由于他嘴甜脚快,那些常客也乐得叫上他。他便是他的常客,每次的理发店前等,是他的习惯了。
他们彼此也熟悉了彼此的生活,即使不挑明,也显得格外默契。那时候的他年轻,跑起来是很稳健的。
只是后来,那家理发店就关了,百乐门也关了,连那个黄包车车夫也失业,回到了山里的老家。
那面镜子没有破,也是个奇迹,那他头发上发腊也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剃光了就用不着了,皮鞋换成了解放鞋,那小弄还是那个小弄,他进进出出感觉把把门槛都踩低了。衣袖的破洞多了,阳光穿过空洞,留下一个个更空洞的影子,格外显得光怪陆离,解嘲地自喻为长袖善舞。
“叮铃铃……”自行车的铃声,从早到晚充斥了这个小弄,他从不习惯到渐渐适应,再慢慢地成了习惯,习惯得只有听了这些铃声才睡得踏实,才会发现还会做梦。
“你个老青头,今朝弄个啥发型?”
“随便弄个么好了。”
理发师回来了,这小弄本来空荡荡的没有人影,也不知他从哪个角落里转出来的。变魔术般地手上已握着电轧钳子了。
在镜子里,坐在椅子上的老人,一本正经地坐着,头发花白了,其实也差不多全白了,头发显得特别坚硬,钻到黑头发外面,耀武扬威一般地张扬着,墨镜遮住了上眼角的皱纹和下垂的眼袋。脸上的老人斑也是数不清楚了,他也是懒得数,懒得理会。
“无啥要求,凉快点就好。”
他看着理发师专注的神态,心里也感觉特别亲切和踏实。风从小弄里吹过来,特别凉快,刚冒出来的汗一下子就没有了。一到傍晚,这小弄就挤满了乘凉的街坊四邻,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上一个晚上,聊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高楼大厦,聊着可以登高望远的生活。
他是特别喜欢小弄口的理发店,简单得甚至简陋不堪,简化到了没有形式的任何掩饰,这个城市里,或许再也找不到这样的理发店,
他们都在这个世界里,在小弄里。即使没有豪情壮志,没有侠骨柔情,也是那么真实地存在着,存在他们各自的世界。
这世界。有朝一日都没有了,还会留下什么?
理发店,或许只剩下了一垛墙。斑驳得不能再斑驳的墙,上面残余着一颗挂镜子的钉,挂着这个城市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