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饭后,人们从短暂的小憩中苏醒,浓密的树叶间隐匿的知了扯着嗓子诉说着酷暑的烦闷。哈巴狗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软在石板下的阴凉处,眯瞪着眼,哈哧哈哧地吮吸大地之母的最后一缕清凉。
任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午后留给人们抹不去的伤痛。
“后晌可不敢贪睡,睡多了脑袋要沉,快坐起身,你听见了没!”奶奶一遍一遍地催促着。
四岁的三叶一骨碌坐起,短小的腿,趴着身子从半米高的炕沿滑到地面上。她睁不开粘腻的眼皮,眯着眼睛喊到:“听见了!”
午后的辣阳从窗户射进来,整个屋子像火炉一样让人窒息。
“快跟我出去吹吹风,这屋子里火红了一样,呆不成了”奶奶边说着话,一手拾起小板凳,一手拉了三叶的胳膊腕往邻居六婆家门口的石榴树下走去。
这日早有年轻媳妇拿了针线活围坐在石榴树下乘凉,六婆手里捏着一片白布包裹的鞋底子,大号针头在稀疏的头发从中来回痹了痹,一咬牙皱眉针尖便从硬邦邦的白布鞋底戳进去。
空气里有一丝一缕的凉风像是奔流大河的细支末端,缓缓地从人们的脸上,头发丝间流过。
六婆之所以叫六婆是因为他老汉在王家村的兄弟中排行老六,三叶的奶奶唤她六嫂,父辈唤她六妈,到了三叶这一辈自然就唤六婆了。
六婆和三叶奶奶素来交好,自打三叶有记忆起,她就常来家里拉话,从早上吃罢饭到晌午日上三杆,寒来暑往,从不间断。
这六婆生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唤王栋,结婚时就分出去自立门户,小儿子名唤王军,留在家中给她养老。
现如今王军也已经成家,只是这年头庄稼人务农赚不到营生,便携了媳妇带着五岁的儿子去新疆谋生路,家里还留给六婆一个小的,也是个小子,年龄比三叶小几个月。名叫王俊飞。
六婆无女,自己的儿子又生养了男孩,三叶出生后,她心里眼里便有了这个女孩儿。
“哟!三叶没睡醒,嘴撅的能拴头驴了。”六婆嬉笑着说道。
“拉过来,我用针照着屁股蛋儿上扎一下就清醒了”三叶的伯母开玩笑的说道,大伙儿听着都笑了起来。只有三叶的嘴撅得比之前更高了。
六嫂安顿完晌午饭了?三叶奶奶打招呼。
“安顿了!中午天热,奶小子没吃劲儿,我夹了面疙瘩一个人对付了”六婆回答。
“都一样,这丫头也是伏天暑气重,不肯吃饭,没气没力的昏睡。我硬从炕头叫下来,脸可拉了多长。”三叶奶奶说话间放平板凳欠着身子坐下去。
三叶软榻的身板随即便挂在奶奶的双腿上无精打采的假寐。
王俊飞这时候一手抱着碗大的绿皮西瓜,一手拿了小勺子,颠着鼓鼓的肚皮向这边走来。
“你睡够了?又想起吃了?”六婆看见孙子抱着西瓜走来,宠溺的眼珠子斜到眼角训斥道:“你看他一整天不吃饭,就好那口凉西瓜,吃的肚子没早到晚鼓起。天稍微微凉了就叫唤说肚子疼,不疼你疼谁?”
王俊飞像是没听见一样,右手的小勺狠狠的从拳头大的破口处挖下去,转一圈又拐上来一团球状的瓜瓤往嘴里送去。
满口的西瓜充斥着,他鼓着腮帮子翻转着里面的红瓤。
“就你一个人会吃,眼里没旁人了?”六婆训道:“去给你三叶姐姐拿个西瓜来。”
“她不敢吃凉西瓜,吃凉了肚子折腾人嘞”三叶的奶奶劝阻道。
“不怕的,瞌睡虫就得一口凉西瓜冰一下就激灵了”六婆说道。
“你吃不吃西瓜?”奶奶问道
三叶抬头看着王俊飞抱着西瓜忘情的往嘴里一口接一口的送,西瓜水咕咚咕咚往肚子里面流淌而去。她不禁眼馋!
“吃”她看着奶奶的眼睛
“吃就自己去拿”奶奶说道。
“西瓜在门道口的床底下搁着一堆呢,你跑得快,自己去抱”六婆放下手里的活计,一手指着大门口的木板床说道。
“我不吃了,我不去拿。”三叶一听自己要走进那个黑漆漆的陌生的门洞,便没了胆儿。
“不吃算了,不管她。”三叶奶奶朝着六婆的方向摇着头说道。
六婆见状,朝着王俊飞喊道:“骏飞哎,你跑得快,奶奶起不来,你去给三叶姐姐抱西瓜去。”
骏飞见状把勺子往瓜瓤里一插,找个平坦地放下西瓜,嘱咐到:“奶奶你给我看着别让公鸡啄了!”
“好好,我给你看着,你快跑!”
王俊飞一溜烟奔进了那黑漆漆的大门洞,却再也没能走出来。
……。
农历五六月正是大署的节气,田里的麦子早就被拾掇进粮仓里,这就无疑惹红了老鼠的眼。家家户户都在暗地里和老鼠较上了劲儿,展开了一场无声无息的人鼠大战。
种了西瓜的人们又卷入新一轮的收割季,不过这季节苹果可是稀罕物。总能让懵懂的孩提禁不住诱惑想尝尝鲜。
有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人们酣畅在闲谈碎语中。谁也没有留心那个奔跑进黑门洞里的王俊飞。
“哎,我那个儿抱个西瓜抱的人影都没了!”六婆低着头手里依旧忙活着,低声嘀咕到。
六婆敞开嗓子喊道:“骏飞!你抱西瓜去了还是种西瓜去了,天都快黑了哦人还出不来”
大家都不说话,安静的空气里只有麻绳穿过鞋底的声音,久久听不见王俊飞的回应。
“这怪孙子儿今怎么不搭腔呢?”六婆痹了痹针头向鞋底戳进去。
“三叶去看看骏飞在家里捣鼓啥嘞!”三叶的伯母说话了。
“我不敢去”三叶扑闪着眼睛说道。
“怕狼把你叼走了?这是在咱自己家里,又不是在野地里,你要怕啥?快去,听话,你六婆腿脚疼,站起来吃力,你是小娃娃嘛,腿脚灵便。”伯母一脸认真的说到。三叶怯怯地向大门口走去,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了。
“就站门口看一眼!”她朝着门口的方向缓缓挪步,又离的远一些,再走进一些。心提到了嗓子眼。夕阳正挂在后院正上方,光透不过低矮的大门,越过房檐投射在大门口的前院。三叶站在门洞前逆着光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人,正要扭头往回走,一股寒风穿过门洞扑面而来,让本就紧张的她毛孔再次收紧,倒吸一口凉气。继而听见门洞深处传来孱弱的呼救,似在呼唤着:“奶奶,奶奶”那声音略带着几分哭腔,力道有些挣扎。这声音在亮晃晃的日光下听的她极度胆寒。
她猛地转身,朝着暖阳更烈出跑去,想驱散身上的寒气。
“这憨儿,你倒是进去看看嘛!胆儿给你吓破了哦!”三叶奶奶皱着眉喊话。
“我不敢去嘛!他在里面喊叫他奶奶呢。”三叶一脸无辜的说道。
“我进去瞧!”三叶伯母说着站起身往门洞走去。
太阳西斜,那树荫在东边越铺越大。夕阳不如正午的热烈,却也明亮依旧。
半晌这边门洞传来一声破了嗓子的响:“六妈哎!娃儿怕是吃坏了啥东西哦,不得了了呀!快去前村叫医生去呀!不敢耽搁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王俊飞被抱了出来,他脖颈软榻无力,小脑袋耷拉在大人的肩头,太阳穴两边青筋暴起,口角泛起白沫,额头岑出细细的汗,那汗凝聚成一滴水混着眼泪在布满灰尘的脸颊上划出一道痕。
他嘴里不停的喊“奶奶,奶奶”像是要道尽自己的痛苦,却怎么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多说一个字。
这边六婆闻讯一个猛起身,踉跄的身体朝后闪了一下,又立刻稳住,随手丢了手上的针线活,朝着三叶伯母的方向疾步走去。
六婆接过王俊飞,他的身体还在一下一下地抽动,仍旧是有气无力的趴在奶奶的肩上一声接一声的呼唤!
“哦,哦。奶在呢,我知道你难过。我儿不怕,不怕哦。睁开眼看看。不敢睡哦,可不敢睡,听见么。”六婆本就蜡黄的脸色越发难看,眼泪从她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她一边喊着不敢让怀里的小儿睡去,一边拂袖抹去王俊飞额头脸上的水珠。左手扯扯他的耳朵,又掰开他紧闭的双眼,将人倒到左怀里,右手狠狠的掐他的人中。王俊飞疲惫的眼睛配合着六婆的呼喊挣扎了许久还是没有挣开。
“娃怕是吃了床底下的苹果。我进去时,他就爬在地上打滚呢,那果盘是放了啥吗?”三叶的伯母一脸惊魂未定看着六婆。
“我放苹果害老鼠呢,上面撒了老鼠药粉,我瓜儿怎么就眼尖看见那个了!怎么遭下这秧。”
不远处一位年轻的男医生提着医药箱小步跑来。“六妈,娃这是咋咧?”
“嘴馋吃了撒药的苹果,你快给娃看看。”六婆说着就把王俊飞递给了年轻医生。
他接过,跪在地上,将他轻放在一片空地,大拇指甲在他的人中狠狠的按下去,喊话:“我看这情况要赶紧给县里120打电话,快去叫救护车,再拖下去就把娃耽搁了。我眼下也只能先扎几针缓缓。谁家有酒精快去取来,大量用!”
这边即刻就有腿脚麻利的人向村长家奔去往县里打120去了。
三叶奶奶和一众人慌忙回去拿了酒瓶子向石榴树下小跑大迈的走去。
医生打开箱子,取来银针,在王俊飞人中扎了几下,又在他两个脚掌扎,在太阳穴扎,又欲在他的手掌心扎,却怎么都掰不开他紧攥的拳头。他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握紧了拳头,大人们围成一圈跪在地上轮流掰都没能掰开他的拳头。他半明半暗的眼神忽闪忽闪,喉咙里呼喊的“奶奶”越来越弱。
不一会儿闻讯赶来的人在石榴树下越聚越多。太阳不那么热辣了,知了此刻就叫的更欢了。混着嘈杂的人声把这本该平静的午后撕的粉碎。
医生闷头扎了一下午,汗珠子也在脖子上肆意流淌,眼镜在鼻尖滑了又滑。忽隐约听得远处救护车,他一抬头喊道:都给我让开,让开,给救护车让道,给这娃让道!”
他抱起王俊飞向村口奔去。六婆忙从人群中挣扎着爬起身,追着医生的步子朝村口忽闪着身子扑去。救护车停在村口,护士抬着担架下来接上不省人事的王俊飞。医生和村里的两个后生也跟着上了车,六婆生怕赶不上车,步子又紧了紧。却被后面的年轻媳妇扯住胳膊拦了下来。
“我这下怎么和我新疆的儿交代呀,我怎么交代!”她好似闷了一下午的委屈一下子喷涌而出。“这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老脸怎么见我的儿呀,我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等不到蹬腿闭眼怎么就遭了这秧,这是遭的什么孽呀!你说我这是遭的什么孽呀!”
旁边的年轻媳妇吃力地撑着她的身子:“六妈,你听我说,不怕的啊!医生都跟去了,你可不敢哭坏了身体,不怕到时候娃没事,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也是给儿找麻烦是不是。咱先回去,不敢跟救护车去。你去了他们还得照看你,娃身上就少了神。”
“唉!你说我老了不中用了怎么不死,要怕个老鼠糟蹋粮食,谁能承想这是糟蹋人嘞!”六婆越说脸色越苍白,不一会儿就没了气力朝后倒去。这会又一声尖叫传来,“不行了,六妈昏到了,快抬进屋去。”
救护车早就载着王俊飞连同医生呼啸而去。
此刻大地早就没了温度,村里的闲散人也渐渐散去。有几个年轻媳妇被安排守在六婆的家里照顾,其余人等各自回家。村里异常宁静。
几日下来三叶再也没有听到关于王俊飞的消息。
那年大暑,雷雨轰鸣,连着下了好几天。三叶爬在炕头的玻璃窗前看着豆子大的雨珠一滴一滴砸在远处石榴树旁的空地上,溅起的小水泡像一个个小雨人一样在大地上欢舞,热闹极了。回想着前几日的往事,她回过头,见奶奶坐在炕头的另一边也在向远处石榴树下望去。她眨着眼睛问道:“奶奶,俊飞弟弟被救护车拉到哪里去了?”
“拉到医院去了”奶奶依旧望着窗户外面。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三叶追问道。
“他不回来了!”奶奶叹了口气。
“他为什么不回来了?”三叶追问。
“他老子娘接他去新疆了。”
三叶皱着眉头,忽然想起前几天王俊飞和她在西瓜田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吃西瓜,玩泥巴,天凉了就跑到地中间捣鼓稻草人。等到太阳几乎要落到山那头的时候,寒意袭来,他们才一前一后奔跑回家。
那时王俊飞最喜欢学骏马奔驰的脚踢声。每次回家都大步跑起,左手在胸前握着一根木棍子,右手在屁股上一拍一拍,嘴里喊道:“踢蹬踢蹬,驾!踢蹬踢蹬,驾!”身后的尘土在夕阳余晖下卷起一股黄浪,向炊烟四起的房屋最密处奔腾而去。
“那他不去田里看西瓜地了吗?”三叶继续追问。
“不去了!”三叶奶奶闭着眼睛摇头。
雨停后,又有一些妇女手上托着鸡蛋,提着刚炸出锅的油饼,还有的提着酸奶箱子陆陆续续的往王俊飞家走去。王俊飞的妈妈三叶是第一次见,她消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躺在床上抹眼泪,脸上没有了肉,嘴里也没有多余的话。就连眼窝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留下眼眶明晃晃的挂在脸上。
“你听我说,你不敢这样下去,年纪轻轻的,家里还有个大的要你盼日子呢。权当小的和咱家无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着。王俊飞的妈妈却是一言不发,静静抹泪。
后来听说,王军两口子赶回家时那孩子早就撒手人寰。六婆一口气没喘上来倒了下去住进了医院。他们给还没满四岁的儿子买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因为年纪小背不起棺木,就用席子卷了,不知道埋葬在了什么地方。没人敢过问。
秋收之后,天一天比一天凉。将近年底,渐入冬季,六婆家从王家庄抱养了一个小女孩,腊月刚过没几天,六婆就抱着小孙女来三叶家串门。那时候小女孩还没长乳牙。三叶拿着馍一边吃一边逗小孩,那女娃哼哧哼哧的扑向三叶手里的馍,张着嘴要叼。三叶随手就掰了一大口向她嘴边送去。
“哎哎哎!瓜女子呀,月儿娃不敢吃那么大,会噎着。”六婆边说着用指头掐了一个馍花儿,抹在女娃的唇边,只见她伸着小舌头在唇边一舔一舔地将那馍花儿舔了进去。
三叶的奶奶问道:“给娃取名了没。”
取了,叫“王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