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滴答滴答,计算着每一分,每一秒,隔很久会有一声较长的嘀,那是代表过去了一个小时;
由远及近的塑胶磨擦着地板,刻意减轻着刺耳的响动,门把手转了两下,然后被打开;
呼啦一声窗帘拉开,大概清晨的阳光会迫不及待洒进来,充实房间里的每个物品每个角落。
那是什么样子?每个物品每个角落都欢欣鼓舞,接受了黑暗无声无息的腐蚀,可不管黑暗再长,它们总会在第二天见到光亮。
而我不能。
她告诉我,天空是蓝色的,草地是绿色的,对面的房子是漆红色的,窗帘特地为我挑了白色,卧室的墙是淡蓝色,衣柜是米黄色。
可是那有什么用?天空是蓝色,可蓝色究竟是什么色?
有人说,你要笨一些,上帝才会垂帘。我这么笨,所以上帝真的在我眼前垂下了帘。
我看不见,我无法学习知识,无法看到世界。
只有一样东西,无师自通。
恨。
我和她又吵架了。我们总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我会摔东西,生气时手能碰到的东西,拿起来就摔,她总是嘤嘤的哭,然后我会听到碎片哗啦哗啦被扫进簸箕,倒进垃圾桶。她过来给我一个拥抱,泪水沾湿我的脖颈,凉凉的,热热的。
我把她推开。
你为什么不滚?滚啊!!
你别这样……
我几乎能想象到她的样子。倔强的昂着头,拼命咬着嘴唇也忍不住的眼泪布满脸庞。
我摸着桌子之类的边沿,她过来搀我,我再把她推开,走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摔上门,她不走,至少在这个空间里,我们被隔绝在两个世界。
慢慢的,恨这个字在我心里像爆竹一样滋生,噼里啪啦的在心里各处炸响。
她留在我身边,如此落魄如此失败的样子,就是她想见到的吗?
窗帘我和她一起挑的,她问我喜欢什么?我奋力的在脑海中搜寻,我唯一见到除了黑色的其他颜色,就是梦里出现过的白色。他们总说白天黑夜,那么白天就是白色的吧?
我说我要白色的窗帘,这样我的房间看起来会不会永远是白天?
她很开心,选好窗帘第二天就叫人来装好。
我却从来没见过。
我的世界只有黑夜,我还再奢求能够看起来像白天?
她人缘挺好,总是和我呆在家里不经常出门,走在路上却有许多人和她打招呼,我挣脱她的手,敲着导盲棍加快脚步,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样。
当然也会有男人找到家里来。我听到他们在外面说什么,声音忽大忽小,我竖起耳朵也只是徒劳,都说看不到耳朵会灵敏一些,我却并没有发现我这方面的特长。
男人走了之后我走出卧室,她好像在拖地,声音从客厅这头到客厅那头。
我故意趿着拖鞋来回的走,她无奈的吼我。
好了好了,拖地呢。别走来走去的。
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像男人从没来过,像他俩没有争执,像我真的认为我在做梦。
我最讨厌她这样子。
你干嘛不跟他走啊?
你说什么呢?
我都听到了,我是瞎,可我耳朵还好着呢!
你听我说,那只是朋友。
她过来拉我的胳膊,我冷笑。
朋友?呵呵,朋友一个月找你三次?你当我三岁小孩?
真的不是。
你走吧,算我求你了好吗?多听你说一句话我都要恶心透了!
我没有……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怜很委屈,我却一阵快感。
我是真的觉得,他或许能给你幸福呢。
一个房间里,我们却经常在两个世界。像现在,我回到房间静静坐在床上,她在客厅低声的抽泣。
当然她做的饭我不得不承认,吃了很久都不会腻。
她会变着花样做饭,而且她清楚的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菜不喜欢吃什么菜,这很让我匪夷所思。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从来都不会评价她做的。
她说很简单啊,如果我喜欢吃,那么米饭会吃两碗多,如果不喜欢,就是一碗。
我仿佛能看到她眨着眼睛,狡黠的笑。
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她给我买了一个蛋糕。她说生日蛋糕上有生日快乐四个字,有些小,挤的很紧。还有一朵花,她让我许愿。许完之后我她让我吹蜡烛,我说我什么都看不到吹什么吹啊,我已经到了不耐烦的极端。她又问我许了什么愿?
我说我想找女朋友。
她兴奋的劲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她走了。
一个星期后打来电话,隔着滋滋滋的光纤,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我吸了下鼻子,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我想她了。
尽管我多么的不想承认。
我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恨,把这样的东西一点不剩的全给了她。
我看不到,看不到天空,看不到草地,看不到对面的房子,看不到白色的窗帘,看不到米黄色的衣柜,看不到墙壁,看不到她。
我不喜欢一出门会有许多人和她打招呼,我不喜欢家里有男人来找她,我不喜欢想买件东西送给她都不能,我不喜欢我看不到。我嫉妒,我害怕,我赶她走,却怕她真的走。
她走了,白色的窗帘究竟是不是白天呢?
我说你过得好吗?那就再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了。
哽咽却不小心漏了一声。
她那边很吵,汽笛声喇叭声,沸腾的人群,呼呼的风。
她提高了音量,我却还是听不清。
然后。
是一声巨响,刺耳的分贝直接穿进了我的耳朵,像擂鼓咚的敲在耳膜上。我瞬间失去了听觉,耳朵里只有嗡嗡嗡的耳鸣。
她微弱的声音终于在下一秒清晰的递进来。
孩子,你别急,妈一会儿就回家。
那个男人从我生下来发现我失明后执意要把我送去福利院,妈妈不肯,这次离开,是去和他办理抚养权的交接。
而我,一直固执的认为我的失明全是她的错,如果她不生下我,如果她不再可怜着我照顾着我。
如果我恨一个人,那恨得缘由又来自于什么呢?我无从得知,我没有学过。
我骗了她。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
我许愿我能够看到她。哪怕钟表较长的嘀一声,或者滴答滴答一分一秒也好。
想看到她昂着头,我把她拥进怀里;
想看到她开心的给我选窗帘;
想看到她狡黠的笑,
想看到她因为我而爬满了脸庞的皱纹。
哪怕一分一秒也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们不在一个空间,却真的隔绝在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