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潇语寞

    【壹】

　　俗话总说：“善良之人易得福。”

　　可小黑狗的经历却颠覆了我对这句老话的认知。

　　从十年前我在小镇中学上初一时就认识了小黑狗。那时候，十二岁的我看见他，心里会生出说不出的恐惧，也会尽量离他远一些，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每个人都说他是疯子，大脑不正常，靠近他的人都会被打伤；也有人说他是傻子，憨包，神经病。

　　小黑狗没有名字，他生来就被人们叫小黑狗。他不知道自己的姓，也不记得父母的样子，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双亲就撒手人寰了。他一直和一个姨父住在一起，两人相依为命。

　　小黑狗也长得不好看，凹陷的小眼睛，一张猴腮脸，薄嘴唇总遮不住又黄又沾满食物残渣的牙齿，说话和笑的时候，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下来了。

　　总之，身边的同学和朋友都离他远远的，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他。虽然他从未伤害过我，但是，每次在路上不小心碰见了，他衣衫褴褛地背着和他一样脏兮兮的背兜站在不远处对我“嘿嘿嘿”地笑时，我都会被吓得尖叫着跑开。

　　那时，街上的一帮小混混总是找他麻烦，他们在学校念书时，总会把“小黑狗家婆娘”这样的称呼冠在他们以为长得不好看的女生头上。周末，他们会一起到街上，遇见小黑狗就朝他吐口水，扔小石子。

　　小黑狗总是背着一个破背兜，站在阳光下对着一群人傻笑。欺负他的人被他的傻逗乐了，一群人一边骂他“憨包”，一边哈哈大笑，他就也跟着众人大笑。仿佛是在一起看搞笑电影，大家都笑得很开心。

　　初中毕业，出去上学以后，我就很少见到小黑狗了。只有放假回家时，偶尔在街上碰见他一两次。

　　大学毕业以后，当年的好多初中同学都早已结婚生子，为人父母了，每个人都被时间推着走。我以为小黑狗一定也老了，也许，老得走路都弯着腰。但我前段时间见到他时，发现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多少变化。依然是戴着脏兮兮的一顶帽子，穿着破破烂烂还有味道的旧衣服，背一个小背兜。

　　也许是长大了，没有了十一二岁时，因为未知而对人人都讨厌的小黑狗产生的恐惧。赶集时，在人潮拥挤的街上遇见他也不躲开了，他对我笑的时候，我也会回应他微笑。我突然发现，他并没有小时候想象中那么坏那么可怕。

　　仔细想想，从未见过他伤害过别人呀。永远对人一副温和的，笑嘻嘻的样子，为什么人们要对他报以巨大的恶意呢？

　　【贰】

　　后来，在读《杀死一只知更鸟》时，读到小镇的人们都远远地躲着怪人拉德利一家。他们把所有可怕的推测都安放在拉德利家的怪人身上，就像我们小镇的很多孩子把小黑狗定义为恶魔的化身，大人把小黑狗当成可以随意欺负的傻子那样。

　　我心里顿时一阵难受。

　　我不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和那群孩子都对他怀有深深的恐惧，只因为众人传言中的小黑狗像个可怕的魔鬼。

　　但是，他从未伤害过我们呀。相反，他见人总是热情地打招呼；力气很大，遇见别人抬重物时，总是上前帮忙；他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甚至，因为他不认识钱，经常去给人家干苦力活，一天累下来，本来是200元的工钱，主人家只给他两块钱。他还能开开心心地拿着那两块钱，不停地给坏心的主人家道谢。等他拿工钱到小卖铺买糖，才知道那是两块不是两百，但他也不会生气，而是为自己赚得了两块钱开心。他把两块钱换成糖，走到路上遇见小孩的时候就分给他们。

　　可悲的是，大一些的孩子们说：“我们不要疯子的糖。”几岁的还不怕生人的孩子吃了那些糖，长大后就指着小黑狗骂：“你这个臭疯子，滚开。”

　　想起一直以来对小黑狗的印象，以及镇上的人对他的态度，我就觉得心里难受。那种难受在读到《杀死一只知更鸟》里，人们对拉德利家的描述时，达到顶峰。

　　“根据脚印推算，怪人身高约六英尺半；他生吃松鼠，还有他能逮得住的猫，所以他手上总是血迹斑斑——如果你生吃动物的话，沾染上的血污就永远也洗不掉。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锯齿状疤痕，牙齿又黄又烂，眼珠子鼓鼓地向外突出，一天到晚都在流口水。”

　　后来才懂得，不过是人们把口中和想象中的“怪人”强加到他们以为的“怪人”身上，每个人都那样认为了，所以，人们就肆无忌惮地凭空想象，捏造出“怪人”的模样，把他们所能想到的罪恶的行为都加到“怪人”身上。所以，怪人就在人言中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恶毒。

　　而最恶毒的，也许是别人对他无止境的恶意的想象……

　　就像小黑狗，生来就成为这世间漂泊的孤儿，没有做错什么，却被人们恶意伤害。

　　他总是在阳光下对所有人微笑，热情地和大家打招呼，选择相信所有人。他能自动屏蔽掉人们对他的伤害和恶意，也没有觉得被别人欺负。

　　但就像《白夜行》里说的那样：“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他是一道阳光，身后却是人们的恶意铺成的一道阴影。

　　【叁】

　　前段时间，我和妈妈上街，亲眼看见一个卖猪肉的“敲诈”小黑狗。

　　我和妈妈在这边买排骨，他在旁边看案板上的猪肉，老板的儿子耐心地给他报了肉价，问他要买哪种，称多少斤。他指着一块新鲜的好肉说：“我要这个，称175块钱的。”老板的儿子按照他的要求割肉，正准备要称时，老板给我们称好了排骨。一抬头看见买肉的是小黑狗，就一把抢过儿子手里准备要称的猪肉，他把肉重新放回案板上，放在一堆不知道卖了多久的陈肉旁，重新假装问小黑狗要买多少。小黑狗笑嘻嘻地说：“175块钱的。”

　　老板重新又割了一小块，顺便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拿起一大块陈肉和刚割下的一小块肉一起放上称。“278块钱的。给钱吧！”老板一边装肉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小黑狗说。

　　“我只要175块钱的，我只有300块钱了，三张红红的钱呢，买不了278块的。”老板一听小黑狗有300块，就赶紧又问：“要不要再买点，凑满300块？”

　　我真的是看不下去了，准备要过去说那个老板的时候，妈妈把我拉走了。她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只知道家里有人来买煤了，得赶紧回去，我就被拉走了。

　　回到家后，我心里还是很难受。给爸爸说了这件事，爸爸说他也认识小黑狗，爸爸还夸他人老实善良，力气又大。有一次爸爸去街上给人送煤，一袋煤掉下来了，身体还没有好的爸爸使不上劲，还是小黑狗帮他搬上车的。

　　后来，小黑狗就和爸爸熟了。知道我家卖煤，就经常来我家买煤。他不认识钱，买200块钱的煤，总是给爸爸三张一百的。爸爸每次都要退给他一张，告诉他不需要付那么多。

　　有时候，他来买煤，我家正在吃饭，就会叫他一起吃。他总是一边吃饭一边快乐得像个孩子。

　　他走后，爸爸对我们说：“这是老实人呀，这种人心很好的，不能欺负人家，他也挺可怜的，无父无母，前几年姨父又去世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小黑狗总是喜欢从我家门口路过，就算不买煤，他也会背着他的小背兜远远地站在对面的马路上和我们打招呼：“今天天气好好哦，都出大太阳了，晒得我热和和嘞。今天你们卖掉好多煤嘛。”

　　说完，也不等我们回应就自己继续往前走了。阳光总是落下来，把他紧紧抱着。

　　我一直很好奇小黑狗的年龄，因为十年前的他像三十多岁的样子，十年后的现在，他依然一点也没有改变，仿佛十年对他只是一天。

　　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阳光吧。他在阳光下活着，无论白天黑夜都把自己变成暖洋洋的阳光。

　　【肆】

　　昨天下午，小黑狗又来我家买煤了。他终于不穿破衣服了，虽然衣服依然很脏，身上的味道也还很浓，但很替他开心。至少说明，他最近给自己买了新衣服。

　　爸爸去吃酒了，只有我和小武在家。小黑狗只要两百斤煤，但爸爸没在家也不能给他拉。我让他进来坐，给了他许多橘子，他就一边吃橘子一边和我们聊天。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他交谈，也发现他和我小时候想象中的“魔鬼”完全是两个人。和待人真诚友善的他聊天，整个过程很愉快。他把我给他的小橘子都吃完了，爸爸还没有回来。

　　他说他先给我钱，等他找到车再来拉煤。我拒绝了。

　　他坚持要去找车来拉煤，说着就往外走。我一直以为“小黑狗”只是他的外号，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所以，在他走到院子里时候，我问他：“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的名字？黑狗，对，我的名字叫小黑狗。”说完，他又像要办一件什么重要的大事一样，朝我挥手：“走了啊，我去找车车拉煤咯～”

　　结果，我们等了很久他还没有回来，料想着他大概是找不到车。小武指着他的小轿车说：“如果他实在找不到车，其实，两百斤煤我后备箱也是可以装的，等他回来我们就开车给他送去嘛。”可是，天都黑了小黑狗还是没有回来。

　　我们以为他找不着车，买不成这煤了。今天早上小武回去上班了，我过来的时候，爸爸正蹲在马路边一边抽烟一边等人，实在没等着他也回老家去了。

　　爸爸刚回去没多久，小黑狗坐在一辆三轮车的侧位上，雄赳赳气昂昂地指挥着三轮车开进我家院坝里。

　　那大概是他的亲戚，问我家煤价，顺便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贵？别人家都只是……只是……”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大概是怕我像别人一样卖东西乱收钱，所以象征性地来了这么一句。

　　但是小黑狗从他的兜里掏出一个红布袋，拿出几张一百的钱，他说：“不贵不贵，我是提前来问好的，我要75的那堆，那个煤板扎（方言里就是“很好”的意思。）得很，烧起安逸嘞。”

　　然后，就开始装煤。我给他多装了20斤煤，没算钱。总的150元的煤，付钱的时候，他把整个钱包都给我了，我真的被他可爱的样子逗笑了。把钱包还给他，告诉他这煤花不了400多块钱，给我150元就好了。

　　他又拿钱包给他亲戚，请他数数里面有多少钱，给我150元。他亲戚说：“你的钱你自己数啊，还敢给别人数啊？”

　　然后，我才知道，小黑狗辛辛苦苦做工存了一万块钱。但是，他不认识钱，不知道每种钱的面值是多少，所以，大年三十那天，他请别人给他数钱，把钱全交到别人手中了，结果，那人骗他说给他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信了。然后，他省吃俭用辛苦赚来的钱，还没来得及过年就被人全部骗走了。

　　他身上只有两百多块钱了，他这个亲戚今天给他拉煤，顺便又去街上给他取了两百块，所以，加上一些零钱，他所有家当只有400多块了。

　　他想把钱都给我，说这样就不会被别人骗走了。我把钱还给他，叮嘱他以后不要把钱给别人数，要学会保护好自己的钱。

　　他一边捡煤一边说：“我不认识钱呀，别人小时候都有人教认钱，可我爸爸妈妈躲起来了，他们都不教我……”

　　我听得心里难受，很心疼他。但他说这话时，就像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像给我故事一样，很平淡，没有任何情绪。

　　大概，生来就不幸的他，什么都迷迷糊糊的，反倒少了很多世俗人的烦恼和悲伤。

　　他是很独特的存在，他的生命也很美丽。

　　愿这样的他，可以一直快快乐乐地生活。也更希望，人们多尊重他一点，人人生而平等，善良温柔的人儿都值得被尊重。

　　尤其是像他这样，在黑夜里把自己活成一道温暖的阳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