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快八点的时候,闲来无事,就去找外婆聊天,外公照例是不在家的。外婆说,你外公又出去玩了,每天一吃完饭就出去溜达,闲不住。七点到七点半,外公的一个好友雷打不动的在外公家看新闻联播直到天气预报结束就走,而外公无论在哪里玩,只要这个点,一定会回家去陪那个公公一起看新闻联播。有一次舅舅新姨雪姨一大家子都在我家吃饭,外公一到点就扔下我们回家去了,我们让他再吃点儿,外公说,“不行不行,那公公马上就要来看新闻了,看完我再回来……”。在我记忆中,这两个老头子的新闻之约也有近十年了吧?
白天在新姨家喝茶的时候,拉着外公讲过去的事。外公的一生啊,真不容易。
外公才9岁的时候,外公的爹就去世了。听说当时外公刚炒了一把豆子给爹吃,外公的爹没应,而且从此再也没应过了。外公的娘,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外公长大。当时外公家穷啊,穷到什么地步呢?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在村子里到处租烂房子住。一开始是在桥头樟树旁边租住,被火烧了,后来搬到溪边另一户人家去住,又被大水冲了,这样来来回回的折腾了五次。外公的娘实在没办法了就带着外公住到了山上的庵堂里,外公的娘在庵堂里帮忙烧火做饭,外公就总是搬条小凳坐边上看着,这样孤儿寡母总算解决了吃住难题。
有一回,一位先生在庵堂看到外公的娘长得高大结实,所以就请她去挑金银。这之后的很多年,外公的娘就以此为生计,勉强养大了外公。外公的娘实诚,本来挑金银是个肥差,稍微灵活点儿的人都会从中捞点儿好处,可外公的娘硬是这么多年“一毛不拔”。而外公更是得到了他娘的真传,在建筑公司做采购二十多年愣是没沾一点儿油水。当时同村有两个人好说歹说的要外公弄点儿钢材指标出来卖,外公死活不答应。外公就是这样,宁可自己饿死,也不会占公家的便宜。后来在建筑公司这个吃大锅饭的地方,外公实在养不起一大家子,只能另谋出路,调到了家附近的造纸厂。三班倒的工作正好可以顺便在家种田,在造纸厂这一待就到了退休。
外婆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全靠外公的好性子,两人才磕磕碰碰的过到了今天。听我妈和新姨说,当时她们几个孩子可怕外婆了。在家一看到外婆从桥上回来,就吓得瑟瑟发抖,立马把家里能干的活儿都做起来,这样外婆回来看到才不会骂人。有好几次,外婆一跟外公的娘吵架了,就把房间门锁了,不让外公进。外公在县城上班,有一次晚上回来没门进气得不行,夜里两点多钟自个儿就出门走回县城去了……
几十年的光阴就这么一晃而过,外公从孤儿寡母到子孙满堂,从一贫如洗到小有所成,却也从风度翩翩到老态龙钟,时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心软过,对外公亦是如此。
突然有一天,发现外公老了。
人一老了就开始怀旧,如今外公心心念念的就是老房子,希望把老房子再建一建,不能就这么没了。可是岁月不饶人,外公觉得自己是没能力再建了。舅舅前几年做了新房,舅舅一家都搬了过去,可是外公外婆还是要守着老房子。我问外婆为什么不去新房子住,外婆说,“房子一没人气就会荒了,你外公当年辛辛苦苦才建起来的,怎么舍得这样糟蹋,有两个老头子住着,好歹路上经过的车马会有所忌惮……”
外公的老房子1971年开始动工,那时我妈刚三岁,等到完全刷白了墙,我妈也差不多要嫁了。将近20年的时间,从砌墙根开始,第二三年才做好了框架。后来实在没钱,墙就先买几番竹席挡着,外公外婆住一角,我妈跟外公的娘住一角。后来每年一点一点的补上去。那时候的墙不是水泥钢筋,而是用石灰和着黄泥打上去的,听我妈说她那时候一车的石灰,要用米筛来筛一遍再和。和泥没有铁锹,都是脱了鞋用脚踩,我妈说她当时脚指都被石灰腐蚀烂了,疼得走不了路。后来,泥墙打好了,楼上的天花板是用木板钉的,木板买不起太多,就先钉了几块好过人。我妈当时住楼上,你能想象那种在只有几块木板跨着走的情景吗?对于恐高的我来说,怕是晚上在楼上睡,早上就在楼下地板上醒来吧?外公就这样攒一点儿做一点儿,等到完全刷好每一面墙,补全了每一块板,盖上了最后一片瓦,都1987年了。所以这老房子虽然有45年历史了,看起来却跟二十岁的小姑娘一样年轻,不显老。
外公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操心个没完。记得有一年夏天,六七月的大热天,外公烧田草不小心引着了山,火势顺着风迅速蔓延。外公自个儿在山上不停的扑火,着急忙慌地回到家的时候,一脸通红,头上的白发都烧掉了好一些;记得有一年假期回来,外公在竹林劈草时不小心滑倒,尖锐的竹尖深刺入手腕,流了好多血;记得有一年秋收割稻子,外公抬打谷机时从田垄摔下去,脚伤了好久……外公一年比一年老了,却还是爱操劳个不停,我们怎么劝都不听。有时候很怕很怕,怕外公不小心,怕很多事来不及。
外公爱打牌,一打牌就忘了时间。今年年底在我家和几个婆婆一起打牌,九点多的时候,外婆叫回家,外公还舍不得。我看外公正在兴头上,就想留外公再打一会儿。老妈对我说,不能让外公打太久,外公现在看起来有精神,其实身体受不住,一晚点儿睡,第二天醒来就会不好。我听完哑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外公怎么突然就老了这么多。有时候和外公讲话,外公会反应不过来,甚至连听力也退化了,好几次都听不清我讲的话。
我一直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爷爷奶奶去世得早,那时候才幼儿园的我对他们的离去并无多大感触。周围也有老人一个一个地走了,于我而言也不过是落叶归根的自然。可是,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害怕外公的老去,害怕看到外公越来越多的白发,害怕看到外公日渐佝偻的背,害怕看到外公不再硬朗的身体,害怕看到外公身上一切与老相关的变化。从小到大,外公是打心底里疼爱我们这些小孩儿,我也一直告诉自己要快点儿长大,快点儿赚钱,好好孝顺外公。
今天,和外公一起在新姨后埔家的后山走一走。边走边聊:
“外公,您今年几岁了?
“76了……”
“那太太今年几岁了?”
“87了……”
“外公,您还是每个月都去朋口看太太吗?”
“那当然了,每个月一发工资我就去,从和你外婆结婚到现在,都几十年了。”
“几十年?每个月?从来没有断过?”
“是啊,以前工资才六七十块,就给你太太留20,后来长工资了,慢慢的给得也多了,前几年退休金涨了,就开始给120,你舅跟我一起去,就给220……”
外公今年76了,丈母娘今年87了,外公数十年如一日,每月领工资的日子就去朋口看丈母娘,从工资到退休金,从20块到220块,从一个人去到和儿子,孙子一起去……外公这样好的女婿真是世间难得。以后找对象,能有外公一半的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外公这一生坎坷不平,吃尽了数不清的苦,但脸上永远都是笑眯眯的。外公乐呵呵的性格深深影响了我们,我们这一大家子感情能这么好,都是外公的功劳。听我妈说,当年她也有好几次过不下去的时候,但一想到外公那么艰难都过来了,也一次次的劝自己要坚持下去。好在有外公啊,不然
我也可能成了没人要的孤儿。
有时候会觉得,因为外公,我们才拥有了家庭的幸福,是外公赋予了我们每一个人创造幸福的能力。其实,幸与不幸的人的最大区别在于如何应对痛苦。幸福的人能看到痛苦之外的其他东西,而不幸的人,痛苦便是一切。外公的一生苦难远远超过了幸福,但在外公的身上看到的更多是幸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