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把一张卷子甩在小真的脸上。
“你的成绩像是一坨狗屎。”
老师极其严肃,庄严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向他低头的小真。小真低头看着那张从他脸上滑落下来的试卷,在办公室老师们的脚下踢来踢去。
“你总是喜欢去和校外那些混混玩,你把这点时间拿来学习有什么不好?这么简单的的题你考十几分,对得起你父母为你交的学费吗?。”
老师口若悬河地说着。小真的头更低了。老师很得意,从容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把进到嘴里的茶叶吐了回去。小真看到那张试卷已经被踢到垃圾桶了。
老师说: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是没有脑子吗?”
“是的。”
小真觉得自己就是那张试卷。
老师愣了一下,又问:
“你说什么?”
“我说是的,我没脑子。”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知耻而后勇?”
“知道。就是别人羞辱我,我就得鼓起勇气打他一顿。”
小真话音刚落,就一拳打向了老师。
这一拳把所有老师都吓住了,他们从来没想到一个学生居然这么横。
小真顺理成章地被开除了。他来到和混混们玩的地方,混混们会在那里的台阶上蹲着抽烟,会把嘴里的烟雾吐向路过的漂亮女生。这个地方紧挨着公共厕所,明明臭气熏天,混混们却格外喜欢这里。
小真每次来到这里他就会在脑海里想象混混们饿了以后去厕所吃饭的场景,每次都会笑出声来。混混就会问他:
“你笑什么?”
“我在想狗为什么要吃屎。”
“那你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
“为什么?”
“因为饿了呗。”
他的冷笑话总会引起混混们的捧腹大笑。
但是小真这次没有这么想了,他现在有求于他们。
“你们知道哪里能找工作吗?”小真问。
“不知道。我们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每天来这里了。”混混们的态度很诚恳。但是仍然有一个年纪稍大的混子站起来说:
“我知道哪里有,但是现在的工作可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
小真急忙说:“只要能工作,干什么我都愿意!”
“那好。”
混混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你有大专学历吗?”
“没有。”
“你有钱吗?”
“没有。”
“你有关系吗?”
“没有。”
“什么都没有,你还想找什么工作?”
混混们捧腹大笑。
小真离开了公共厕所,他知道这是报应。
小真的妈妈也在四处寻求工作的渠道,可是一无所获。小真的奶奶听说这件事后,急忙跑到小真的家里,想看看小真。
但是小真不想见到她。他在十五年前亲眼看到奶奶把一包粉末倒进了重病的父亲的口中,第二天父亲就与世长辞了。小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于两岁时的记忆还这么清晰。他还能记得奶奶抱着自己,在沙发上伤心欲绝地哭,他记得那天躺在堂屋的父亲的嘴巴久久的张着,在纸灰飞舞的烟雾过去之后又悄然闭上了。
他还记得自己离开学校时,同学把自己团团围住,像是在看一只马戏团里的猴子:
“小真呀。小真,你不能上学了。”
“是的。”
“你爸爸会伤心吗?”
“我没有爸爸了。”
“那你有脸去见你爸爸吗?”
小真看着四周笑得满脸通红的同学。他们笑的样子像是被人紧紧掐着喉咙。
小真说:
“我没有脸去见我爸。”
他把书都装进书包里,拿上了自己所有的东西。
“但是我有脸去见我妈。”
小真是在一个麻将馆里找到自己母亲的,他看到神色严肃的母亲,捏牌的动作就像是在捏一块金元宝。她把它从上摸到下。
小真的母亲也没想到,自己赢了牌局,却输了小真的未来。于是她做了一件小真这辈子都想看到的事——那就是不再打麻将,天天在家里陪着小真。
但是这并不是小真想象的那种陪伴的方式——起码不要有脏话。小真的妈妈把脏话像水一样泼在小真的身上。
但她还是在努力地帮小真找到一份工作。小真母亲对于小真奶奶的到来一样很不欢迎,但她还是把这个年迈的老人请进了家里,在茶水中她听了这位老人不下十次的长吁短叹。
“小真命苦啊。”
奶奶说。
“他爸爸也命苦。”
奶奶又说了很多话。她并没有带来一份适合的工作。奶奶走后,母亲也叹息起来:
“小真命苦啊。”
从小真家出来,过一条马路,钻进一条小巷,出了小巷就能看到这个镇上做菜味道最好的饭店。小真来到了这里,但他不是为了吃饭。
“你可以收我为徒吗?我想当厨师,然后去挣钱。”小真对正坐在门口抽烟的黑脸胖子说。
黑脸胖子抽烟的姿势跟混混们一模一样,但是他没有烟雾吐在女孩儿身上,而是吐到了小真的脸上。
“我可以收你为徒,但是你有满身的横肉吗?”
“没有。”
“那你有过工作经验吗?”
“没有。”
“那么——学厨师是很刻苦的,你有坚强的意志力吗?”
小真细细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
“没有。”
“唉。”
黑脸胖子学着小真奶奶的模样叹起气来。
“你走吧。你还不如我手里的一块猪肉新鲜。”
小真从被开除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来他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他又找到了之前被自己打过的老师,给他道歉,并说明自己想回去念书的愿景。
“你知道吗?”老师在电话那头说:
“你和我桌子上的红笔一样。我用红笔在很多作业本里打过叉,而你在所有老师的眼里就是一个叉。”
小真绝望了。
已经第四个月了。
已经第五个月了。
已经第六个月了。
小真看起来像是刚从山里跑出来的野人。他又长又腻的头发紧紧地贴在他的脑门上,盖过了眼睛,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十几天没换,发出一阵阵的酸臭味。
小真的母亲最近开始和以前一样,天天出去打麻将了,但是今天她却带回来一个人,是自己的舅舅。
舅舅看着这番模样的小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母亲说舅舅是听说小真没有出路以后,来让小真去他工地上干活的。小真呆呆地听妈妈讲完,眼睛一直盯着舅舅。
小真想起来那张被老师们踢进垃圾桶的试卷,想起混混们背后的公共厕所,想起死后还可以自己闭嘴的爸爸,想起饭店老板手里的那块猪肉。小真甩了甩油腻的头发,露出了一双空洞且布满血丝的眼睛,问:
“月薪有一万吗?”
“没有。”舅舅愣了一下。
“工地上有空调吗?”
“没有。”
“工地上有好吃的吗?”
“没有。”
“那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没有。”
“唉。”
小真的叹息比他奶奶打的哈欠还长。
他突然又想起以前自己讲的狗吃屎的冷笑话,混混们现在更爱听这个笑话了。
“算了,你走吧。”
小真站了起来,对舅舅说:
“这份工作还没有我下一顿午饭值得期待。”
小真看见试卷在地上被踢来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