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643年。

齐国深宫，一间晦暗的大屋之内。

四下无人，惟一具尸首横阵。

已是十二月，隆冬时节。

然而尸身的主人，却是在秋天死去。

三个月过去了，无人理睬。

密密麻麻的尸虫不断涌生，

自破败尸身发出如此盎然的生机，却显得十分恶心。

2000多年前的上空，布满了悲伤的恶臭。

你能想像，这具尸身，以及尸虫的主人，

是纵横一世的齐桓公。

是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

此时此刻，房屋的外面，仍在齐宫之内，

他的五个儿子，正各领兵马相互攻杀，

战斗自他死亡的那一刻开始，

持续了整整三个月。

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个死去的父亲，暂时无人理会。

此时已是一具尸身的齐桓公一定会后悔，

没有听他此生最亲密的战友——管仲的劝诫。

管仲死前，曾劝告齐桓公，远离他的三个幸臣：易牙、竖刀和开方。

管仲说：易牙把他的儿子煮了给您吃，一个人连儿子都不爱，还会爱君王吗？

管仲说：竖刀自宫来伺候您，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会爱君王吗？

管仲说：开方放弃了卫国太子之位来伺侯您，他连自己的国家和父母都不要，他还会爱君王吗？

一辈子对管仲言听计从的齐桓公，却对管仲的临死遗言不以为然了。

他觉得管仲老糊涂了，或者太过了。

不过三个弄臣而已，能闹出什么风浪？

而且，自己老了，来日亦无多了，

一辈子金戈铁马，到老了还不能多享受享受么？

易牙烹饪之术超迈古今，离了他，吃别人做的饭，与吃猪食何异？

竖刀、开方，安排自己的生活起居、逗自己开心。没了他们，日子有什么滋味？

面对奄奄一息的管仲，他不好当面反驳，

只在心里默默念道：“仲父啊，这一次原谅寡人不听你的了。”

面对辅佐了自己四十余年的仲父，

面对将自己一手捧上霸主之位的仲父，

面对自己一生倚若大山的仲父，

这一次，终于在自己的享受欲望与管仲谏言之间，选择了向欲望妥协。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二

管仲死后两年，易牙恃宠居然想废掉太子昭，向桓公请立与自己相善的公子无诡。

易牙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齐桓公居然答应了。

我不晓得齐桓公的答应是有口无心的戏言，还是确实萌生了换太子之意。

从齐桓公至死也没有将太子昭废掉的结果来看，

或许，他还是认为易牙只是个弄臣，他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求，自己不好驳面子，敷衍一下而已。

然而祸事就这样来了。

无诡以为自己有望为齐君了，

其他的公子一看，咦，原来太子位置也不是那么稳哪，

各自都萌发了夺位之意。

这一年，齐桓公病得快要死了。

桓公身边的易牙和竖刀立刻行动起来，先下手为强，

将宫门封闭了，任何人不能进出。

只等桓公咽气，第一时间便通知无诡进宫即位。

齐桓公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大床上，往日如云的仆从早已一个不留地被赶走了。

他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孤寂无边的长夜只剩自己一人。

终于，有一个宫人趁隙钻墙而入，看望桓公来了。

已经有气无力的桓公，第一句话居然是：“我要吃饭。”

然而宫女没有。

第二句话是：“我要喝水”。

然而宫女没有。

第三句话才想起来问，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见了，一个伏侍自己的人都没有了。

宫女这才说了易牙和竖刀的事。

齐桓公长长悲叹“若死者有知，我将何面目见仲父乎？”

说罢以衣袂遮脸，走完了英明神武却晚节不保的一生。

闻风而动的儿子们杀将进来了，宫殿成了火热的战场。

齐桓公的卧室却是冰冷的坟场。

没人理他，没人看他一眼。

他和管仲所立的太子，逃出国去了。

等战斗结束，无诡即位，需要走流程了，他才终于被敛殡。

三个月过去了（有的史料说是67天）。

这三个月永远成为历史天空上的黑洞，在虚无处伸张巨大的口子，诉说人性的卑劣以及欲望的可怖。

                                             三

是的。欲望。

我们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源于欲望。

当我们成为欲望的主人，人生便向正面发展；

当我们沦为欲望的奴隶，人生便向深渊坠落。

齐桓公曾经是欲望的主人。

——非常讽刺的是，他的儿子在他身后大打出手抢夺君位，而他自己的君位，亦是抢来的，血腥程度甚而不亚于他的儿子们。

当齐桓公还是公子小白的时候，齐国国君是他的哥哥齐襄公诸儿。

襄公多行不义，弟弟们觉得这个国家太危险了，纷纷逃到别的国家去了。

小白逃到了莒国。

后来齐襄公果然被堂兄弟无知所杀，再后来无知也被国人所杀。

齐国一下没了君主。

公子小白得知消息，连夜想赶回去即位；

他的另一个兄弟公子纠，时在鲁国，也兼程回国。

而且，公子纠其时由管仲辅佐，管仲的生死之交鲍叔牙却辅佐小白。

管仲虑事周全，一边催公子纠星夜兼程，一边自己带了一枝兵马去拦截小白。

果然，半道上把小白截住了，管仲话也不多说，一箭射向小白。

箭法不错！

然而射中了衣服上的带钩。

此时便看出了此时的公子小白，日后的齐桓公的不凡之处来。

——我等凡人，忽然发现一箭射中自己，当下大脑可能是空白的，至少也小心肝呯呯乱跳，可能需要好一会儿才能恢复过来。

这是本能的恐惧。

然而，小白却当机立断，干脆装死算了。

惨叫一声倒了下去，手下将其拖入温车

（一种可以睡觉的车子）。

一世英明的管仲这次上当了。

他迅速派人驰报公子纠。

公子纠于是便没那么着急了，“行益迟”，慢慢来，一路走了六天才到达齐国。

然而此时，公子小白早已到达，并登上了君位。

——这是公子小白在历史上首次登场，非常完美。

这次出场，他便战胜了恐惧的本能。

                                            四

小白即位后，开始清理政治对手。

先派兵打败了鲁国，逼鲁人杀死公子纠。

此后，他对一箭之仇的管仲恨之入骨，也要得而杀之。

幸好鲍叔牙站了出来。

他说：“如果您只是要治理齐国，那有我和高傒两个人就够了，但您要成就霸业，那便非管仲不可。”

齐桓公犹豫再三，终于抑制了复仇的欲望。

将管仲要回齐国，任以国政。

——这是齐桓公称霸的关键所在！

齐桓公是个多贪多欲之人，幸好他有管仲。

幸好他听管仲的。

桓公五年，他又一次将鲁国打败。

鲁国希望献出遂邑求和，齐国答应了。

两国于是会盟。

会盟仪式上，鲁国出了状况。

鲁人曹沫忽然持匕首冲了过来，抵住齐桓公。

说：“把你侵占鲁国的地盘全部吐出来。”

齐桓公猝不及防只好答应。

事后，他后悔了，想杀了曹沫撕毁协议。

又是管仲站了出来。

管仲说，你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事儿，否则其他诸侯怎么会听你的？

好吧，这一次齐桓公又咬咬牙把怒火，以及对土地的贪欲咽了下去。

把三战所得的鲁田土地全部还回去了。

《史记》载：“诸侯闻之，皆信齐而欲附焉。”

——这一次，是齐桓公称霸天下又一关键点：取信于天下。

                                             五

齐桓公是个凡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的一生，是欲望炽烈的一生。

只是大部分情况下，为了霸业——这个他此生最大的欲望，而将别的欲望控制住了。

然而并不代表他在任何时候都能控制好自己的本能。

他有个夫人叫蔡姬，是蔡国女子。

某日，他和蔡姬荡舟戏水。

蔡女习水性，故意戏弄齐桓公，使劲摇晃小舟。

齐桓公怕水，求饶，

蔡姬不依不饶，越晃越起劲儿。

齐桓公大怒，上岸之后，立即将蔡姬休回了蔡国。

蔡国一看，这太没面子了，也大怒。

一怒之下，将蔡姬另嫁他人。

齐桓公又怒了——我的女人，你也敢嫁给他人？

于是派兵伐蔡，将蔡国打得落花流水。

——如此霸道的齐桓公：我不要你了，但你仍然不能跟别人！

还有一次，齐桓公三十五年。

志得意满的小白说：“寡人南征北伐，诸侯莫违寡人。寡人三次主持天下军事会盟，六次主持天下和平会盟，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当年夏商周三代帝王，也不过如此罢？”

自吹自擂一番，便提出要去封禅泰山。

——这是典型的不知天高地厚了。

封禅是天子才能干的事儿，齐桓公虽称霸天下，却仍然只是诸侯身份而已。

所以管仲又劝阻。

但怎么劝都不听了。

管仲只好骗他，封禅要用到很多远方珍奇怪物，这些东西都备齐了才可以。

桓公一看，这些东西太难置办了。

只好罢手。

齐桓公还有许多的毛病，比如好享受、好色，等等。

管仲在时，大方向有人把控，他自己在大的方面还算自律，故而没出什么大事。

管仲死了，他便随性了。

于是他败，齐国霸业败。

终究败给了欲望。

在关键的节点，失手一次，就足以失去所有。

欲望与生俱来，欲望无处不在。

人的一生，是与欲望抵死纠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