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风雨人生 第九章(下)

第九章(下)阎军抢粮全村遭殃      叔嫂粜麦北关觅食

  妈妈和爸爸就带着两个弟弟去水泉村教学了。冬天的一天,妈妈来到我家,闲聊地说起贺龙随营学校现在招生,她和婆婆商量,想让我去上学。婆婆说:“不行,不行!家里忙得多呢,她不能走。”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嫁到我家是我家的媳妇,我家的人了,媳妇要守着家,不能去外边乱跑了。”妈妈知趣地回到我的房里,我对妈妈说:“刚才我听到你们说让我上学的事了。妈,你带我走吧,我太想上学了!”妈妈半晌没吭声。歇了一会儿说:“等妈妈和效武商量好再说吧。”后来又说,“上学的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现在到处打仗,走到哪里都是枪林弹雨。随营学校也要经常转移,打仗和转移的时间多过上学的时间。”我说:“妈妈,让我去吧,和他商量他肯定不给我走。”“不行,商量好才能走,听妈妈的话。出去把你丢哪里谁管你,效武他常去西边,也许他会同意。况且上学也不一定就好到哪里?想来也苦,学校也没个准地点,常常搬家,转移来转移去,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妈妈又反过来劝我。我说:“那我也愿意,别人能跑,我就能跑,打起来在哪儿不是一样?都是得跑。妈妈带我走吧!”妈妈说:“咱不能那样做,起码要效武同意了才行。”

  这两天我的脑子里一直想着上学的事。一天晚上,效武回来,我对他说:“和你商量个事,你能同意吗?”效武阴沉着脸说:“别的事都好说,上学的事就不要说了。”我说:“可我想上。”效武瞪起眼吼一样地说:“你还想上天呢!你妈也是,怎想来着?她早和我说来,不能走!”在这个家里,他是我唯一的依靠,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今天是怎么了?我眼泪汪汪地说:“上学是好事,怎就不能上?”他大声吼着说:“还好事呢?我怕你是想飞呢!你要走给我留下一件子再走。”我不解地问:“留一件子什么东西?”他气狠狠地说:“胳膊或者腿!”我听了他的话不再吭声了。我没想到他对我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很伤心,用被子蒙着头哭了起来。我想过他会不同意,可没想到他会说出那样凶狠无情的话。他还不依不饶地说:“你今天哭死,我也不会让你走,你是我的人。你妈、你爸都来了,我不同意,他们也不敢把你领走。”他说得那样决绝。我哭了好大一阵子。后来他又用温和的语气安慰我说:“你也不想想,现在兵荒马乱,能上什么学,你又是个女孩子,就你那么老实,吃了亏连个诉说的地方也没有。我怎能放心让你去呢?况且念下书有什么用?能顶吃?能顶喝呢?念下书就能喝风屙屁不吃粮食了?再说我对你这么好,你就肯扔下我走了?我可舍不得你走,不要哭了,等我以后赚了钱,咱俩一块过日子该多好。”

  我想等妈妈来了和妈妈商量,悄悄地离开这个家,可是妈妈一直不来。

  快过年了,村里爱闹红火的人组织排练“斗龙灯”“划旱船”“攦(shài)推车”,准备正月里闹红火。一天,公公兴冲冲地从街上回来说:“桂梅,你妈来了,在上街和人们排练呢。人家就是有学问,看他们攦了一会儿推车,说缺些生动的内容,少些意境,就给攦推车上加了一段唱词,很有意思的。”公公是村里闹红火的老手,他是“斗龙灯”“划旱船”的积极分子,看他那兴奋劲儿,闹起红火来不吃饭也行。隔了一会儿,妈妈来了,婆婆问:“亲家,你早来了?”妈妈说:“我来看见他们闹红火,就和他们闲聊了一会儿。”转过来和公公说:“你说‘攦推车’上加那段唱词行不行?”公公说:“行!就怕他们学不会。”妈妈说:“就那么几句唱词,调子能跟上推车鼓点就行。”说着妈妈顺口唱出声来,公公也顺着妈妈音韵唱了起来:

“一九四六年,真是个好春天。

秧歌旱船闹呀闹得欢,

打起锣鼓咱们都来唱。

唱的什么歌?唱的是拥军歌,拥护呀咱们的八路军。

军民合作大家一条心,赶走了蒋阎匪,天下才太平······”

公公也顺着妈妈唱了起来。

  他们只顾高兴地唱,婆婆早就把脸放得沉沉的,口也噘得老高,嘴里嘟哝着:“老也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闹红火是年轻人的事,不知道你们是几岁了?尽瞎掺和。”吃过午饭,我见妈妈把上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似的,就拽了一下妈妈的衣襟,跑到自己房里。妈妈随后跟进来,我说:“妈!你上次说过的贺龙学校在哪儿?我想自己偷着去。”妈妈说:“可不敢!不能胡闹,效武不同意就算了,一个人出去碰上赖人怎么办?千万要听妈妈的话,不要胡闹。只要你想学,以后还有机会。八路军的随营学校是流动的,时刻跟着总部搬动,没有个准地方。你绝对不能一个人偷跑,听见了吗?把你丢了,妈妈就把你害了。好好地学做活计,安安然然过日子吧!”下午妈妈走了,临走时对我说:“听话,不要让妈担心你!”我无言以对,委屈地顺从着答应了。

  开春以后,天气渐渐暖和了,可家里却没有钱买布做换季的衣服。公公、婆婆和大哥商量,想粜些粮食换钱买布。粗粮价格低,麦子价钱高些。商量了老半天,决定尽管家里麦子少还是粜些麦子。可怎么粜,谁来粜,男人不敢进城,怕勾子军抓丁抓差,村里的人又没钱。过了两天,公公从上街回来说:“听说,妇女和儿童去城里没事,城北官道上有集市,桂梅和小七敢不敢去试试?”小七看着我说:“二嫂,你带我进城吧!”一家人的目光都看着我,我说:“试就试试。”公公说:“只是天不亮就得走,赶天亮就得进了城,卖了粮就回来。”我说:“行!”当天晚上就把麦子装好。第一次少装了些,两人装了三斗,给小七装了十来斤,剩下的我背。

  第二天,天还黑黢黢(qū)的,我们叔嫂二人就出发了,走了几里路东方才发白,太阳出山时我们到了集市。刚到集市,就有人来问:“小姑娘背的什么?”此人一边问一边从我的背上把口袋接下来,我问:“麦子多少钱?”他说:“要看看好赖才能说。”我说:“好麦子多少钱?”“两块现大洋。”他说着把口袋打开,抓出一把麦子看了说:“不赖,是好麦子。就给你两块怎样?”我说:“两块一斗?不粜。小七,你看好咱们的麦子,二嫂过去看看。”我在集市上走了一段,问了几家粜麦子的行情,价钱也差不多。回来时,先前那个看过我们麦子的人还在,他说:“小姑娘,你的麦子好,我多给你点,先称称。”他随手拿秤,称了一下,连口袋四十四斤。他说:“小姑娘给你七块吧!”我点头同意了,那人给了我七块现大洋,把麦子装到他的口袋里。我拿了钱和口袋,拉着小七到了背静处,把钱装到小七贴身的衣兜里,一路紧跑回了家。

  我俩一进门,公公就问:“怎么样,好粜不好粜?”我接口回答道:“人家说咱家的麦子好,还多给了一块钱。”小七把衣服解开,拿出七块大洋交给婆婆。婆婆给我俩留着稀饭窝窝头,我俩特有成就感地吃着说着。当下公公就说:“你俩明天歇上一天,后天再去粜一回。你们能背动下次就多装些。”隔了一天,我俩背了四斗麦子,刚走出村就把小七压得哭了。我问:“小七,背不动了?”他也不吭声,就是哭。我说:“前面有个地塄,咱们凑到地塄上歇歇。”小七不接话,只顾哭,越哭越厉害。我哄他说:“不用哭了,把你的布袋放到二嫂脊背上罢,二嫂帮你驼一会儿。”我把我肩膀上的口袋横在肩背上,让小七把他的半袋子麦子放在我的口袋上。我低着头,弯着腰驼着四斗麦子,汗水不住地往下淌。走了一程,小七看见我驼背弯腰非常吃力难受,就说:“二嫂,还是我背吧。还要把你压死呢。”他主动过来把那半袋麦子搬去,我说:“你可不能再哭了,背不动就放到二嫂背上。”

  就这样倒替着一会儿背一袋,一会儿驼两袋,早饭时分才到了集市,经过几番讨价还价卖了十一块大洋。我俩累得筋疲力尽,饿得前心贴后心。小七少气无力地站在卖烤红薯摊前不动了,说:“二嫂,咱们买个红薯吃吧,我实在是饿得不行了。”那烤红薯的香味也太诱人了,我也饿得肚子疼,肚里早就饿得咕咕作响。看看小七的可怜相,下意识地摸摸银圆,可转念一想,家里等着用钱才卖麦子,我们怎能把卖麦子的钱买了红薯吃。就劝小七:“你听二嫂的话,我们买红薯用银圆,找回的钱就成官金券了,官金券拿回去咱们村不能花。二嫂带你去我四姥姥家寻觅的吃点东西吧。”我领着小七到了四姥姥家,四姥姥一见我来,就两眼流泪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我一边告诉她我们来粜麦子的事,一边生火。姥姥身体不好,但以前家里一向是一尘不染,摆设一丝不苟,经常会说:“家具要有光有亮才是家具。”可今天的家里却凌乱不堪,满屋灰尘,炕柜底下还放着一盆屎、一盆尿,火鏊上有两块糕。四姥姥说:“你们吃了吧,这是昨天才买来的。”我赶紧把屎盆子和尿盆子倒了洗刷干净,问四姥姥:“贾庄我二姨没来?”四姥姥说:“你二姨早嫁人了。这里也是经常查户口,谁家也不敢容留外村的人住。谁家里有生人就怀疑说是八路军的探子,捉走就没命了。现在就是五斤妈照顾一下,人家地里的活计忙了就顾不上了。我就这样熬着等死的吧!今天你来了,能给我做顿面条吃吗?”我说:“能做!”接着又说:“我们也还没有吃饭呢。”她说:“那就一起吃吧。”我赶紧收拾做饭吃。小七初次见识大户人家,看见什么都觉得稀奇,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不断地问询。四姥姥今天心情好,没有责怪小七没家教没规矩,竟然耐心地告诉他。吃完饭,我给四姥姥把家里打扫收拾一番后要告辞了,说:“四姥姥,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今天来你这儿公公婆婆不知道,回得迟了怕他们担心,得早点走。”“回去吧,如果能来你就再来看看四姥姥。”四姥姥说着,泪水已顺着她那死灰似的皱纹脸上流了下来,灰暗的容貌和凌乱如茅柴般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下,显出无限的悲凉和恓惶。我心目中那个跋扈要强的四姥姥一下子变成叫花子似的。我不敢多看,怀着无限的不忍和怜悯心,带着小七离开了四姥姥家。

  回到村口,公公已经在堡墙上瞭望半天了。我把我们去四姥姥家看到的情况告诉了婆婆和公公。婆婆说:“赶上这年头,谁也顾不上谁。”没想到,这次给四姥姥做的面条竟是我给她做的最后一顿饭,这次见面也成为我俩的永别。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9,539评论 6 50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594评论 3 39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5,871评论 0 35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963评论 1 29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984评论 6 393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763评论 1 307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468评论 3 42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357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850评论 1 31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8,002评论 3 33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144评论 1 35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823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483评论 3 33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26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150评论 1 27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415评论 3 373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5,092评论 2 35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