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深深看着她的脸,把一只瘦削的手伸向过去,很自然就探寻到了她的手。
他请求说道:“如果我说在你身上看到什么,你想知道吗?我愿以此生所剩的光阴换来这死去前一刻的图景。”
-1
醒来的时候,她一时忘了身处何地。在平时,她会极力去回想,甚至由于用力过度,过去的事往往会一下子围拢过来,使她霎时清醒,梦中残留的思绪因此就默默退缩到隐暗的深处。若不是她向来习惯于去琢磨自己的经历(虽然有时不得不如此),她不会轻易地意识到此刻她正处在一种敞开着却又被蒙蔽的状态之中。
她注意到弥漫在黑暗中的幽幽蓝光,还有一只无法动弹的手臂,它被压在面前男人柔软的腰下,她睁眼望着他(同时也注意他身后的敞开着的门),只顾保持着一种飘忽的状态。这男人也在看着她。其实他一晚没睡沉,觉察到一点动静就会醒,此刻有种他们彻夜相视而眠的感觉。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她陶醉着。
他庆幸她没有一句话就把他们带回到现实当中,却没察觉出她已经失去了方向感。
“我想好好辨认出你嘴唇的轮廓……”情感饱满的语调使他感到快意,“你看,它已经变得跟你的脸一样白了。”
“可否请你高抬贵腰。”
“你说什么?”
“把你的腰抬一下。”
她把手臂抽出来。为避开他的目光,她用头去抵着他的下巴。他想把她搂在怀中,被她推开了。
“门一直都开着。”她说。
“是吗?我没发现。”男人下了床,走到门边,转了下松垮垮的把手,然后轻轻把门带上。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装作现在才知道是几点。
“差不多要准备出发了。”他说。
“不送你。”她还想不起他要去哪里。
他想躺回到这张温暖的床上,又觉显得孩子气,便转身走进门边的浴室。
浴室传出一阵水声又停了下来,男人说他找不着他的牙刷。她一开始没听清楚。
“才隔那么点时间你就把它扔了?”他大声说。
“我昨晚把它收进了你的行李箱。”
“我备了支新的。”他说。
“我以为你早上从来不刷。”她笑道。
“雪莉,我平时都没有早上可言。”
“现在你开始有了。”
“没错,有了早上,就什么都会有。”
男人走出来,翻开行李箱,看见里面的衣物整齐摆放着。在她面前他得谨慎地用其中一只手压着衣服,用另一只手伸进各处缝隙里去摸索。
“边上那有道拉链。”她提醒道。他找着了牙刷,回到浴室。
男人刷完牙后,开始哼着歌洗澡。听着那低沉的歌声,雪莉闭上眼睛,才感觉鼻头一酸。她努力止住流泪的冲动,就像一辆启动后却经久不行的车。
她怎么会单纯地为想到一个男人离开他这一幕而涌现出过分的情绪?她根本没尝试去忆起一些让情感自去衡量的信息,比如他们交往了多久,他会离开多久多远,还有,过去预示着将来的种种。她确信她只要保持暂时的遗忘,就会寻回一些什么,但那又是什么?
她终又迷糊地睡去了。
-2
男人从浴室出来,穿上了衣服,把行李箱立起来,推到门口,然后走到窗边,直至看到第一辆公交车驶过路边站台之后才走开。他算好时间,将会去赶上下一辆或者再下一辆。
还不到时候,男人把雪莉叫醒了。她看见他侧身坐在床沿,手隔着薄薄的被子搔抚着她的大腿。
“我最好趁现在走。”
但她毫不动情,他感觉她脸上的五官渐渐在消失。
“你爷爷也差不多要起来了,”他说,“他应该不太想看见我吧?”
她希望自己能挤出一句话来,但连自己的嘴长在哪都不可得知,四肢也无法动弹以作出回应。不过她还是可以很清醒地思考。
她一下下眨着眼。为什么会是她爷爷?莫不是她已经失去了双亲?她记起那年不到五岁,在一个节日里,狂喜的人潮中,她跟丢了父母。她能想起的就这么多。这么想她的“爷爷”或许只是一个把她收养的人。
她竟还是想不起如今身处何地。她出奇的累。这种醒后迷失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能想起很多次醒来而过后良久才知觉的场景。最初最频繁的无非是在学校课堂和公交车上,但这些带着一类环境特质的地方迫使人出现的状况,不使她过于担忧。毕竟稍许通情达理的人都能笃定,在一堂沉闷的课上强打精神抑或是隔着公交车的玻璃任匆匆流逝的路面纹理和店门招牌划过眼前,还不如在惊醒后睁着惺忪睡眼茫顾四周来得实在。
此时她眼前的人影晃动着,门紧接被打开,大厅内家具的轮廓慢慢显现出来,断断续续的鼾声从楼下传来,这已是一天的开始了。晨曦中一道清晰的光线透过大厅那头玻璃窗表面粘有蓝色透明砂膜的隙罅打在她探出被子的手背上,她反过手来像是要抓住它。那人重又折回,把他的手搭在她手上。
“我可以再等下一班车。”
看到他不安耸动着的肩膀,还有那湿润的眼眶,她心里出现了一个迫切需要称量重物的天平,心想如果把这一切与他细细诉说,那该多好。她还会把在此处的遗忘秘密地保持下去,作为她与他之间的筹码。
他把她的手慢慢举了起来,将要贴近他的额头。这不理解的动作来得如此不可思议。但转念后她却只想着继续琢磨,琢磨下去。
如果说消失的“何地”终使她忘情地飘向远方,那么前提非得是她已抛下时间的负荷感,自信不愿轻易放过任何机会。她驾着轻风拨开云雾,仿佛来到一个明晃刺眼而又不得不面对的充满着回响的世界。
她在远处看到那些她从不甘休去重演着的场景。有个她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在这豪华、宽敞而昏暗的车厢内宛如置身于电影院里一般(当时她确实看作如此)。旁座的人一脸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视线。她随后满怀深情地望着这个肩上沾有她的唾液、强忍着跳车冲动的中年男人,唤他作“爸爸”。当时大家都不禁笑出来,那个躺在前座、爱逗趣的年轻人把这个描述成了老板和女性属下之间的暧昧和调情,她才想起这个地方,这些人和她将要去做的事。当她被转移到另一间酒店亮堂堂的房间里,原先在车上还能辨别的人现在都无法去区分了。他们在她面前褪下衣服,赤条条的样子像是惨白的石像,她根本没留意到丝毫尴尬的气氛。爱与恨都交汇在她当时突然蹦出的那两个字当中,这件事过后到现在只会变得愈加不可消化,她唯有单纯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去解释:大概她太过于想念她的父亲(可能也只是幻想中的父亲),以至于那潜藏着的念想会突如其来给她一计震击。即使再不懂所谓的精神分析,她也会相信那是一种显灵。
偶然的荒谬能被她凭借习惯去驯服和治愈,就没什么大不了了。这一切一切的心安理得也因此得势。
-3
一股温热潮湿的感觉从她的手背往下游走,尔后化作一阵凉意袭上她的心头。她哆嗦了一下,像从远处被推了回来。眼前的男人已经泪水模糊,以一种谴责的目光看着她,好让她知道他是在责怪自己。
“你好像说了句脏话。”他说。
“哪有啊!”她感觉自己恢复了常态。
“起码是大声叫喊了一下。”
“因为你这样子吓到我。”
“你要相信我,也相信你爷爷……我们都能好好撑下去……这一切都不会太过遥远。”
“不用担心太多,尽管走就是了。”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切。人与人之间的悲哀。此刻他在她眼中已经褪去了色彩,比现实的他来得更加黯淡。她不能再忍受像一个低等动物那样蜷缩在这张他用苍白的承诺和自我惩罚的把戏搭就的床铺上。
“如果你有那些话要说,那就等我下次回来再说。”
“你走吧。”
“无论如何,你得答应我,好好过这一天,连这一天我对你都放不下心来啊。”男人叹息道。
-4
这一天自然是没有计划的。雪莉在大街上四处游荡,双臂还能感觉到他临走前紧紧搂住她的那股压力,幸福感来得支零破碎,她也无法弄清楚是否她向来就只需这些。她来到一爿商店门口,橱窗里排列着红绿颜色的塑料玩具。她看见那些玩具逐渐歪扭变形,就像在调色板里调和的颜料一样。
“姑娘,你怎么了?”店里走出一个人,把手中的纸巾递给她。
她躺在水底世界看着外面,一切之上都荡漾着一层水波。她跟丢了父母,失去了情人,如今自己最亲的人——她“爷爷”已经再叫不出她的名字来了,只隔着无声的距离来指明他那个世界。而迷失与迷失之间,只会造就双重的遥远。
我确实迷失了!她叹气。她无法再抵达那个轻盈的极限,因为她已经跨过那个极限,来到了悬崖边,将会沉重地跌落下去。她已经幻想过不止一次,死亡的站台正向她靠近。
在她脑海中同时闪过许多地方,但她决心不在那些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她非要让来命运中的偶然性来为自己选定。踌躇不定,试探性地行动,才会符合她此时的心境。
“知识!知识!”她突然叫道。在她斜上方,赫然竖着一道招牌:博尔赫斯书店。
-5
她沿着狭窄的楼梯,一路抚摸着光滑的木质扶手走上去,来到二楼的平台,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
有个带着眼镜、身形臃肿的中年女人站在大厅中间的一座仪表台前,转过身来看她。
“姑娘,如果你是要来交电费,那你就走错地方了。我们这里只负责供电,而且是私人的,但你需要的话可以买一台我们的发电机。”她伸直手臂去翻阅架在仪表台顶上的一本像是乐谱的书,然后像操作一种乐器那样在仪表操作盘上拨弄一番。
“这里跟个书店差不多嘛。”雪莉说。
“那你就错了。我懒得跟你解释,同时你也要知道,如果一个人被迫要你解释太多,那就说明是你的问题。”中年妇女说。
“我可以看看那些书吗?”
“你真的以为这是一家书店?请听清楚我念的话,博尔赫斯——输电。”
“我不关心,我看到有书,就确实是有书。”她感觉这太过莫名其妙了。
“智商欠费也不是在这里缴的,请到楼上去。”
“我不懂,”雪莉指着那两面宽大、直顶着天花板的书架,“这些都是私人珍藏吗?”
“嗯……你还不算太笨,”中年妇女笑道,“谁敢断言一个人驾驭不了这么多书呢?而且是各门各类的。但是事实上又有谁能保证自己真正掌握了什么?当你取出这本书来……我得让你见识见识。”
说完那中年妇女走到书架旁,随手取出一本书来,皱了皱眉头,又放了回去,然后又挑出另一本。
“你看,这只是一块木头,”那妇女砰砰敲着它,“这本也是。”她又换来另一本。
“我知道了。但你为什么不早说?”雪莉气愤道。
“那又是你的问题了,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懂。那不是用来装饰的。真正的书夹杂在一堆木头假书里,你不觉得怪有趣的么?”中年妇女又笑起来。
雪莉一脸漠然。
“说实话,”中年妇女收起了笑容,“这不是为了打趣你,你要知道,即使人看过很多书,在一片书海里谁不觉得茫然失措?有谁能真正接受和理解自己的渺小?那些密密麻麻的书脊排列在你面前,如果大多数都只是印刻着些名字的木头,那你就会心安了。”
“我不会这样想。这也不会使我心安。”雪莉淡淡说道。
“随你。告诉你吧,书店确实有,在三楼。”
雪莉往楼上走去,竟又开始感到困倦,她很懊恼为何每次都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每艰难地走一步,阶梯就越发往下沉陷。她恍恍惚惚走进了书店,那里只有一面低矮的书架,阳光从另一面墙上的印刻着象牙白色文字的窗户泼洒进来,在门口旁边服务台里的员工脸上挂上了异样的光辉。
这里的人寥寥无几,雪莉静静看着这些人徘徊不久终又离去,最后只剩下一个老头垂着头坐在面对着书架放置的红色布料沙发上。在他旁边还有另一张空着的沙发。
她径直走过去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前目光所及的一排排书脊,她失去了触及它们的欲念。
她不想让自己轻易地闭上眼,但无法抑制住如潮水般涌来的睡意。如果能这里睡着我就真的完了……死亡也会不屑于迎接我的,她想。只是面前地上有排文字慢慢在她视觉中成型,她又猛然惊醒,努力辨认出那些文字:后睡者让位于先睡者。
这时早有一个员工走到她身边,为不打扰到邻座熟睡的老头,他俯下身对她轻声说道:“那意思就是,这里不允许在两张沙发上坐着的人同时睡着。你可以想象嘛……如果在一辆车里,人都睡过去,没人来驾驶,那可说不过去。”
雪莉缓慢而重复地点着头,仿佛是在说她早已了解这里的规矩。而不久她还是睡去了。
-6
后来她是被邻座的老头叫醒的。醒来一刻她已经忘却了求死的念头,复又沉醉在遗忘当中,但那种遥遥不可得的无力感依旧占据着她的心头。她的目光往下越过不知何时盖在她膝盖上的毛毯看着自己的鞋子,活动起自己的脚趾头,鞋子表面跟随着隆起,凹陷。
“这里准备关门了。”那老头对她说。
过了几秒,雪莉抬起头,起身准备离去,老头又把她叫住。
“还不会那么快,我提前叫醒你,是因为太想看看你醒来的样子,和你说几句话。你能原谅我?”
雪莉转过身来讶异地看向这个老头,他发中的银丝在向阳处发着光。
“你不用把话说得这么重,真正需要别人原谅的时候才这样比较好。”她说。
“你说的很对,我活到这么老,可还是不懂得如何合适地去表达自己的想法。”
“那没关系,没有多少人真正介意。”
“睡得好吗?”
“跟死过去差不多。”
“但你睡着的样子比你现在来得更精神。”
“死了的样子还可以有活力吗?”
“答案自然是可以。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问这个?”
“什么都别管,就想这个。”
“你就像我爷爷在跟我说话,他也经常问我这个问题。”
“然后呢?”
“他爱讲道理,用故事来阐明它们,但总是说到一半就会忘记那些所谓的道理,而沉浸在故事的遐想当中。过后他又会苦笑一下,然后用迷茫的目光告诉你这种无奈。结果他现在痴呆了,那些为我所期待的故事都没有结局。”
“可惜了这条本该有所成就的路……我希望自己就是那个给你讲故事的人。”
“你也希望会变痴呆吗?”
老头深深看着她的脸,把一只瘦削的手伸向过去,很自然就探寻到了她的手。他请求说道:“如果我说在你身上看到什么,你想知道吗?我愿以此生所剩的光阴换来这死去前一刻的图景。”
“你又把话说得那么重,我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好琢磨的。”
“你越是不觉得,我怕我更会欣赏这其中的价值,”老头说,“我看到了你。”
“我是什么?”
“零零散散的沙子,闪闪发光的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