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知道那些开得橙黄娇艳的花有那么一个令人心动的名字:萱草——忘忧草——母亲花。
这是一株草和一种花的名字。萱这个字极少用,这么冷仄的字,这么普通的草却和母亲有关。可是,它真的太适合母亲。
五十多年前,在高密西乡的官河两岸,走着一对年轻人。他们一个在河这边,一个在河那边。从那时的照片上可以看出,小伙子蛮精神,姑娘也蛮清秀。那时的他们还记不清彼此的容貌,却要去登记结婚了。此刻的他们,不知道能不能想到以后自己就要象套在马车上的牲口一样,崩紧了套,一点也不敢懈怠地往前垃了。他们在隔水偷觑的一瞬间,心里应该满漾着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
那是我的父亲和母亲。那年母亲25岁,父亲19岁。————
母亲的嫁妆有几件很漂亮,一直不舍得用,我长大后见过。据说那是爷爷还是姥爷从青岛买来的。有一床毛毯轻轻软软,浅浅的花朵浅浅的桃红色,滚着一溜儿深色的边;一床印着花的浅翠的台布——母亲叫台布,其实相当于毛巾被吧。还有一床杏黄色的床单。这些东西只有过年的时候母亲才拿出来。她用毛毯把叠好的被子蒙起来,把台布订在堂屋北墙上,再挂上竹帘和写着祖宗牌位的著子。屋子重新粉刷过,供桌也用新的粉红纸糊了。摆上了那对插着红烛的蜡台,栽着摇钱树的隔年饭,嘴里噙了香菜或芹菜叶的鸡、鱼,煎得金黄的豆腐干,寓意细水长流的粉条,新鲜的果子、插着红枣的年糕……待这一切就绪,屋里焕然一新。母亲就拿出瓜子、花生、糖果,找出新衣服让孩子们换上,屋里屋外都有了浓浓的过年的味道。
母亲的嫁妆里还有两个印花的枕头,枚红的,绣着很瓷实的蝴蝶串牡丹。母亲也轻易不舍得用,只搁在叠好的被子上头摆摆样子。我在中学住宿期间,她给了我一个,算是一份奖励,一份特殊待遇。那个枕头我枕了三年,后来布料都乏了,一洗就碎了,但是那朵刺绣却结结实实,鲜艳如初。
母亲比父亲大六岁,在她大概觉得这是个短处,我们姊妹这些年才知道。以前母亲的年龄是个秘密,我们问她,她只是笑笑,不说。父亲和她吵架的时候,就揭她的老底,说“叫您姨骗了我!”,母亲也不争辩,慢声说“是啊,你去找她算账吧,反正她也死了!”我们听了就忍不住笑。
母亲姊妹六个,是老大,自然得帮家里多干几年活。她和大舅同一年结的婚。姥爷是一个账房先生,带一幅眼镜,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穿着长袍马褂。母亲上过一两年学,识得一些字,姥爷又教会了她算账。那些年日子紧紧巴巴,有点东西得拿到集上去卖了换钱。这事父亲干不了,他愁说话,也没有耐心,总是母亲去。母亲在这事上有天赋,她会很亲热地跟人招呼,卖白菜的时候她一边吆喝一边掂打着白菜给人介绍。我就害羞地躲在一旁。她算账算得很快,几斤几两,几块几,一口就喊出来。这一点,我们姊妹几个除了弟弟都不随她,尤其是我,我把东西给她送到集上就想赶紧溜掉,我对这活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恐惧。
母亲却干什么都不外行。爷爷虽然在父母吵架的时候护着自己的儿子,但他也不得不佩服母亲的能干。无论是坡里的活还是家里的针线饭食,场院里的扬场垛垛。好多男人干不好的活她也干得很漂亮。她对我们要求极高,而且干的活大多看不上眼,也没耐心。所以我正好和她相反。我是左撇子,学裁衣服的时候别人从右边下手我却要从左边开始,要不就得整个掉过来,这样一来自己先糊涂了。很不方便。擀饼也是,我翻饼用左手,她在左边坐着,我正好朝她脸前翻,她很气恼。可是她那时忽略了我这个缺陷,没仔细考虑一下别扭的原因,她该先纠正我的左撇子才对。我那时自己也觉得自己笨到极点,她一打击最后一点信心也没有了。唉!真是感谢现在不用会做衣服就能有衣服穿,不用擀饼也有饼吃的日子。——所以我这个女儿在她这里根本不合格,我能嫁出去是很值得庆幸的事。
母亲说话很有意思,有很多俏皮话,张口就来。潜移默化,无意间我也会蹦出一句来,熟人会说:又是跟你娘学的!三姥姥家的大姨曾哈哈大笑着说:我真愿意跟俺姐姐拉呱!她不来不热闹!——她性情开朗,但和我们这些孩子她不这样。父亲一点不幽默,甚至有点敏感计较,比如母亲叨叨说化肥该买了地边还没种,他会说:你不去干么!意思是你嫌没买,你为什么不去买?你嫌没种你为什么不去种!结果可想而知,本来没有的事弄得气氛一下紧张了。我直到现在也考虑不明白这是种什么思维方式,这种逻辑真可怕。我一直觉得他的性格限制了母亲活泼的天性。如果他不是那么较真,母亲会幸福得多。
小时候过年过节去姥姥家是件很幸福的事,可是孩子多,父亲要把两个小的推着走,这样就累,往往因为这累也就没了耐心,一言不合就拌起嘴来。大人孩子全都没了好心情。
我十六岁那年和母亲在地里间棉花苗,那是我第一次 听她跟我谈论我父亲。后来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说姐姐半夜翻墙过来拉架,自己在大井边转圈,几次都想跳下去,自己回娘家又怎么说谎掩盖事实。其实不用她说,我亲见亲历的就已够多了。她的脸上被摔碎的茶壶掷过来,一直有个伤疤。家里唯一的收音机,连着我每周收听歌曲的习惯一块破碎。弟弟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和他拼,他生气时脸发怒发黄的样子,象一匹孤独的狼。我恶狠狠地诅咒,为什么不离婚!生我们这些孩子干什么!那时我觉得我的出生是多余的,给母亲加剧了一份痛苦。
幼时母亲经常生病,她一病整个家里就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我记得村里两个医生经常背着药箱到我家来。他一来我就觉得来了救星似的,心里会踏实和阳光起来。以至多年以后,见到他们还觉得特别亲。有一次家里的医生也没了招,叫她去镇上的医院。父亲把母亲推到那里,把车把一抬车子一竖,再也不管了,任由她自己这里那里地去找医生。
沉重的生活压力能把身子累垮也能使脑子麻木。能成就一个人的完美也能使一个人走向疯狂。
在婚姻里思想成熟的一方永远要为不成熟的一方买单,为着他(她)的成熟付出代价。所有过日子的路数,为人处事之道都得一点点跌着跟头经历,要不悟不出来——碰到这样的情况可真够受的。
父亲在外边没有一个人不说好的,但是他在家对母亲却是最凶的。他摔东西,打人。当然,那是我们小时候的事。听说过有人在外很凶对家里人却奇好,这究竟是些什么样极端的心理我弄不明白。孩子多,活累,操心,丈夫再不体贴,这一切足够压垮一个女人,从那段岁月里熬过来的母亲一直很让我敬佩。
当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去化解这些矛盾,保护母亲的时候,母亲也已经老了。 她竟不象我们小时候那样絮叨了。岁月静静的走过她的眉稍眼角,她陪我们浅浅地絮叨浅浅地笑,似乎不说不痛亦不伤,悠悠地过着人生午后这些波澜不惊的日子。
她对生死也很看得开,一次她给我看她縫好的那些鲜艳的寿衣,说:这么大年纪了,说不定哪会儿……弟媳很孝顺,也很会说话,忙拦住她的话:哎呀,我常和我妈说我们家会出个老寿星呢!
我们就和母亲一起笑了。八十的母亲比她六十的母亲身体还好些。而且,最主要的,母亲心大啊!
愿我的母亲和天下的母亲一切安好。
愿那朵娇美的母亲花承载的都是温柔和幸福。让她们没忧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