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夜,我泡在新加坡波光粼粼的泳池里,眼前出现的却是那个细雨江南的清晨。那是我此生唯一的一个失魂落魄的清晨:我送走了我的老母亲。
那种失魂落魄的感觉,我想很多人都有过。一年后的今天,我要开始直面这种感觉,找到这一切的意义。解脱之道不仅仅在于为一切找到意义,更在于提升这一切,为大家做点什么,让我逝去的父母为我骄傲。所以,我会杜绝思维上的懒惰,尽力接近本质。
要发现意义,最基本的事情是定义什么是意义。
原教旨的实证主义者非常不喜欢意义这个概念。因为意义不仅仅不能被测量,而且也不像时间、空间这样的不可或缺而又能够衍生出一切的基本概念那么本质。
欺软怕硬在研究中经常不是一个坏习惯。搞不定意义,我们可以先欺负意义的低级替身:价值。价值和意义这两个概念的重叠度已经相当高,以至于很多人把它们混为一谈---人们把一个人对于人生意义的总体认知称为价值观。实际上,价值的范围要窄得多。价值必定是跟数字相关的,所以才比较好欺负。
必须是能够让你掏钱买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所以,价值是得到市场兑现的那部分意义。
很多现代经济学家连价值这个概念都不认可,因为市场不会告诉你一个东西价值多少,市场给你的只有价格。我觉得这种人应该跟财务报表有仇。因为财务报表里,也不是每一项都有明确市场价格的。这些经济学家,暂时可以作为噪音处理了。
价值这个概念当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欺负。首先同一个东西的价值对不同的人就是不一样的,所以难搞程度不亚于生物学研究的细胞。生物学输给物理学的本质原因是每一个细胞都是不一样的,而我们至少能够假设每一个电子都是一样的,至今没有发现这种假设有什么问题。当然,也正是因为有这种人与人之间对同一个东西价值判断的不同,才有交换和买卖这些事发生。
我们小时候学过的古老概念把价值和劳动时间直接联系起来。这是一个更加糟糕的尝试。首先不同的人,用同样的时间,能够创造的价值是有天壤之别的。实际上就是同一个人,同一天在不同时间的劳动价值都不一样。这种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不同的哈姆雷特怎么搞啊?下面是我的方法论:
这么乱的东西怎么研究?缩小范围啊。
怎么缩小?不忘初心啊。
初心是什么?寻找意义。
意义又是什么?意义首先是个人的。集体的意义当然也存在,但是一定是产生于个人的意义。而且我们的初心是定义意义,所以,从个人这个本源出发,才有结果。
从个人出发,并不是要否定集体或者其他人组成的外部环境。现代意义上,一个人是他的社会关系的总和。所以,从个人出发,只是把个人作为坐标系的原点,考察的恰恰是这个人与外部的联系。
你就是你每天吃的东西,读和发的微信,干出来的活,领取的工资,等等。这也很五花八门,但是,说起价值,就好办一点。为什么?价值跟数字有关啊!处理数字可以用数学,数学实在是太好用了。处理不过来还可以用计算机,计算机的处理能力是随时间指数增长的。
人类早期的文字,90%以上都是用来记录财产数字的。可见价值在人类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对一个人而言,外部事物和关系的价值就是他愿意为这些事物和关系付出的钱。他本人对外部的价值,就是公司愿意付给他的工资福利奖金和他老婆为了救他愿意花的钱。这个说法是不是非常简单清晰啊?这就是人类发明钱这个东西的最大价值。
在有钱之前,经济活动是没有办法计算的,因为所有东西的衡量单位都不一样。一记耳光和一张会员卡怎么比较价值高低啊?一旦有了钱,一切向钱看,所有的东西,突然都有了一个共同的单位,然后通过这个单位,变成了一个数字。有了数字,语言就大概齐了。会计就成了商业的语言。作为有语言的生物,商业进入文明阶段—指数增长阶段。
言归正传,回到原点:一个人,怎么决定一个东西或者关系的价值啊?这个问题,从钱的角度,就是价格形成机制,说白了就是怎么给一个东西定价钱。
说到定价机制,本质上还是看供需。
首先是需求端:这个东西有多么必需?没有它会死,会痛,还是会不高兴?
然后就是供应端:这个东西有多么稀有?无可替代?比较难得?还是满大街都是?
需求端出于自身,马斯洛讲的比较细,不耐烦的粗略一看,其实无非是生理上和心理上两大类而已。值得注意的是,生理上的需求是有限的,在现代社会越来越容易满足,而心理上的需求却层次众多,没有止境。
供应端代表了来自外部的信息,需要深入分析。自然界已经有的东西比较容易分析。越稀有,价值越高。比如黄金。人造的就比较复杂了。剔除物质部分,通常内含的信息量越大,凑齐这些信息就越不容易。产品就越稀缺。目前在半导体制造业,台积电市值第一,就是因为高端晶圆厂非常复杂,包含的信息量非常大。很难凑齐所有的必要信息元素。这也是很多国内落后地区或者太小的城市做晶圆厂不成功的原因。
需求越大越稀缺的东西,价值越高。没文化的价值考量下,人也是一样的。人要让自己价值高,方法就是在一个需求很大的领域内,让自己非常稀缺,以至于不可取代。这种以金钱作为唯一衡量的方法,给研究带来了便利,却也会造成严重后果:内卷。任何一维的竞争跑道上冠军只有一个。只有将赛道多样化,才能减少内卷。所以,君子不器,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可以在市场上待价而沽的东西。是时候摆脱价值这根拐杖了。
现在我们已经取得很大的进展,明白了对于一个人而言,价值是怎么决定的。我们现在可以乘胜追击,扩大目标,重新开始讨论意义这个概念。
价值只是得到市场兑现的那部分意义。还有很大一部分意义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比如简简单单让人三冬暖的一句良言。因此意义包含的内容远大于价值,正如价值比价格更加本质。工商业活动中,包括管理者在内的任何员工都可以也必须创造价值,但是唯有企业家才必须创造意义。
意义的产生,是个人和外界复杂连接的结果。
这种复杂连接,不仅仅是空间上的,也是时间上的。
一张儿时照片,对亲人和陌生人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对不同年龄阶段的人,意义也不一样。
意义有多大,很难衡量,但是经常也与个人和外界复杂连接的复杂性和时间长短有关系。这种复杂性和时间结合,产生的稀缺性,经常决定意义的大小。
以前看到一个诺贝尔生物学奖的结果,说在生物界,越相似的个体之间越容易发生争斗甚至于残杀行为。当时很不理解,觉得违背直觉啊!相似的不是兄弟吗?应该关系好才对啊?现在看很清楚:这是生物稀缺性战争。两条花纹相似的鱼,互相都直接威胁对方的稀缺性。
稀缺性从信息论角度来看,就是高复杂度的信息集合的结果。每一个高复杂度的信息集合,都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如果稀缺性能够解释价值高低以至于意义的大小。我们就能够明白人为什么尊贵了。宇宙进化了亿万年,我们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其他的“人类“。人类的产生,显然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不仅仅是人,任何生命所包含的信息量和复杂度都是惊人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宇宙的奇迹。
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尊重自己的独特性,要成为别人呢?成为别人这种努力,不仅仅不尊重自己,也给别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稀缺性消失。那你就别怪别人跟你拼命了。
这个世界上,有谁非但不排斥反而鼓励你成为他们呢?你的父母。
成为父母的样子是很多孩子排斥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放弃成为独特的个人。事实上,这是一种误区。真正的未经验证的独特性,就像DNA变异一样,非常危险。大部分坏的变异都被淘汰了。概率论上,复杂随机变异是良性的几率非常低。走向高复杂性是一条非常艰险的荆棘之路。这就是为什么人类总体上的DNA差异远低于一群大猩猩。继承父母的DNA是一种最安全的获得独特性的方法。你的父母都是独特的,而他们的DNA又是几百万年自然选择的结果,可以安全继承。
独特性并不是需要刻意争取的东西。只要你不刻意压抑,独特性会自然产生。成为100%的父亲或者母亲一样的人可能不够有独特性,但是30%父亲和70%母亲就会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再加上你自己的独特历程,你完全没有必要为独特性焦虑。
每一个生命都是宇宙的奇迹,所以道家重生而戒杀。
每一个家族的DNA都是用生命换来的长期历史积累的宝贵财富,所以儒家重视家族延续。
再来看我们的亲人们,我们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日子,内容越丰富,时间越长久,他们在我们的心目中就越不可取代。更何况是创造了我们的生命,日夜含辛茹苦,不计回报,在物质和精神上一路扶持我们的父母,他们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不可取代的,因而也是最尊贵的。这本来是不需要证明的。但是我证明了。
证毕。
谨以此文,告慰父母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