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

一、起


牛风突然睁开眼,电视发着荧光,播放着节目。他躺在自家床上。


他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好像里面装着重铁。眼珠动一下,就牵引着太阳穴的神经跳动。疼,要炸裂的疼。


他挣扎了一下,还是起来了。看到电视刚刚播出早间新闻,知道已经七点了。他拉开窗帘,房间顿时明亮起来。他转身,去洗手间洗漱。电视里的女主持人,机械地播报:“本城的外来务工人员数量已经连续三个月呈下降趋势,众多服务行业已经严重人手紧缺。清洁工、外卖员、快递员以及餐厅服务员是最大的职位缺口,这严重影响了城市的运转效率和经济发展。本台认为这与半年前国家的人口言论有着莫大关系......”


凉水拍打在脸上,毛孔收缩刺激,热量消散,牛风觉得清醒了许多。他开始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昨天好像得了重感冒一样,浑身无力,喉咙疼痛,眼睛肿胀,喷嚏无数。切菜的时候,厨师长老温一直问他身体哪里不舒服,看他实在无法正常工作了,就让他回家休息一天养病去了。


他最后的记忆是,在回家路上,他觉得脚底一软,像绸缎一样倒在地上了,天空降低再降低,渐渐变成了黑。他晕过去之后呢?他怎么又躺在自己家里呢?他感到很疑惑,怎么也想不起更多的事情了。脑袋又隐隐作痛,他干脆把头伸进水管下,冲上一会。


当他收拾好自己,准备出门时,已经七点半了。机器人一样毫无感情的声音一直从电视里传出:“近期,本城出现了大批感冒症状的患者,疑似正是全国流行的未知新型病毒引起的。请有相关症状的市民立即到最近的医院接受诊断治疗,请大家做好预防措施。”


牛风一个激灵,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得了这种病。他关掉电视,带上门,打算先去趟医院查一下。


医院大厅如同下饺子一般,来就医的人都在排号,熙熙攘攘,跟菜市场一样。“看来电视里说的是真的”。牛风突然恐慌起来,他看着这些陌生的人脸上也都写满了恐惧,恐惧来自不知所措的茫然。


有人在他后背拍了一下,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牛儿,身体怎么样了?休息一天好了吗?”


牛风回过头,看到自己的厨师长老温,此时老温的状态像极了昨天的自己,脸色惨白,精神萎靡,强打起精神才让眼睛有些许光,“啊,温师傅啊,”牛风是被老温引荐到现在工作的饭店的,他对老温有着对待老师傅的尊敬,“我好多了,就是头还疼得厉害。您也不舒服吗?”他看到老温手里拿着叫号的纸条。


“是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开始发烧头疼起来,就像你昨天一样。听媳妇儿说可能是新闻里的流行病,就过来看看。”


“真对不起啊,温师傅,应该是我传染的。”牛风心里有些不好意思。


“这可碍不着你啊小牛,我对门儿老乡,那个包工头儿,跟你说过的老易,也我这样。估计啊,这个流行病毒要泛滥了。你看看现在这儿多少人。”老温无奈地啧起嘴。


牛风沉默地点点头。他想问老温是不是老温把他送回家的,他还在纠结昨天发生了什么。他刚张嘴,字儿还没蹦出来,老温先开口了:“你还没拿号呢吧?现在医院人多忙不过来,说是可以俩人一起,正好到我号了,咱俩一起进去检查吧。”


牛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被老温拉着进了会诊室。老温确已被查出患了流行病,要被隔离治疗。老温紧张地给家里打电话,给饭店打电话,嘱咐几句后便去办理手续了。牛风看着他慌张的样子,像看到临死之人一样。


轮到牛风了,他一点不害怕,不知道为什么,也可能是怕到没意识到害怕了。当牛风交代了昨天发病的情况后,医生让他脱掉了上衣,敲敲打打,听听听诊器,医生告诉牛风:“你一点儿问题没有,你的头痛今早就会好的,出去走走就恢复了。回去吧。”


牛风感到纳闷了,明明昨天病成了那样,今早头疼的要命,居然一切正常。他出了医院,看到还有那么多人等待着,想到刚被隔离的老温,他有种自己是灾难中唯一幸存者的感觉。


牛风十点到了饭店上班,切着洋葱时,他想到了:或许昨天晕倒后被人送到了医院治好了病,不然没道理自己恢复啊。老温一定不知道我晕倒了,也不可能送我回家,不然刚才见了我一定会说这事儿的。但昨天是谁把我送到医院的呢?还把我送到了家?牛风两眼直直地发呆,洋葱在他的麻利动作下,变成了飞花。


牛风没有意识到,他的头痛果真已经好了。


二、伏


当晚,牛风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回家。他住的地方偏远简陋,是郊外的村庄。半年前,这个村子就已经被政府规划了,要拆迁重建。城市化发展的进程中,落后的、村庄式的居住形式要被先进的都市化建筑取代。但是,村子里还有“钉子户”,有顽强的“房虫”在,所以大半个村庄的房屋被推倒了,依然还有几家几户孤苦伶仃地站在废墟中,夜晚亮的那几盏灯,像旷野里的萤火虫。


牛风和往常一样,走在黑暗的小路上,两边堆垒着瓦砾砖块,断壁残垣处长着刺向天空的钢筋,黑暗中的门窗像空洞的深渊在招手,盯得久了真要头晕目眩。突然,一个黑影从前面闪过。牛风以为看花了眼,站住了。这条小道只有一个路灯,微弱的灯光让前方显得昏黄模糊。流浪的猫狗常出没,但是刚才那个横穿过去的身影一定是人。


他深吸口气往前走,他觉得是人也很正常,因为路边有一个公共厕所,现在还住在这儿的人都要来这里方便。他一直向两边张望,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当走到这条小道的尽头时,他回过头来。


“吓!”牛风打了一个寒颤,因为惊吓,大张着嘴,在走过的路的那一头,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站立着,似乎也在望着牛风。他看不清那人的五官模样,光与影勾勒出的身材轮廓,透出黑白照片的恐怖。不一会,那人就跑走了,就是刚才闪过的身影!


牛风心神未定,赶忙回到了温馨的出租屋。他打开灯,光明让人感到踏实安全。他端起桌上的水杯,想着刚才诡异的人影,觉得有点眼熟。


“咦?”牛风发现自己桌子上有张纸条,一张医院的叫号纸条。“这不老温的吗?”


翻过过来看,背面有行字,字迹潦草,写着“快离开这个城市,不然杀了你”。


牛风又是一惊,这是谁写的?不可能是老温啊!老温都被隔离了。他坐在床边,陷入了恐惧和沉思,他从昨天就遇到太多奇怪的事情。他毫无头绪。他心里冒出了许多疑问。


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发现灯亮了一宿。睁眼看时间,还是七点。生物钟已经养成了,总是在这个点醒来,像设置好的程序。牛风今天倒班休息,他打算出去转转,放松一下这两天紧绷的神经。


来这个城市打工两年了,他没怎么在城市逛过,一是工作忙,得闲就在家睡觉休息,二是为了省钱,那些灯红酒绿的欲望在他看来都是偷钱的贼。他不知道能去哪里,不知不觉走到了工作的饭店。在饭店门口,他碰到了饭店的经理,张姐。张姐早年丧夫,凭着丈夫留下的财产开了这个餐馆,虽不说挣多大钱,但也过得富裕。张姐对她的这些伙计们还是十分友好客气的。


“今儿休息怎么也来了?”张姐笑盈盈地打招呼,“是不是想张姐我了?”


牛风有些不好意思,“是挺想张姐的,张姐平日对我这么照顾。”


“呦,小嘴儿真甜!昨晚去酒吧街肯定把着妹子了。”张姐笑得更爽朗了。


“您在说什么啊,张姐?我没去酒吧街啊!”牛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昨晚下了班就回家了,没去什么酒吧街啊,还把妹!


张姐不再笑了,不过心想是牛风不好意思承认,便缓解道:“我昨晚都碰到你了,搂着一个挺漂亮女孩儿,这事儿又不丢人,年轻人嘛,该玩就玩。”


牛风看到张姐脸上有些阴沉,为了不惹张姐生气尴尬,只好不住地“嘿嘿”傻笑。张姐看他这样,表情才多云转晴了。


牛风怕待久了生出更多枝节,便找了个由头跟张姐作别,离开了。


这一路,他又迷惑起来,张姐是不是认错人了?怎么会看到我在酒吧街泡妞?虽然我很想这样吧。但是,但是这两天咋这么多怪事儿?那个人影,那个字条,我晕倒之后发生了什么?


哦对了,温师傅不知道怎么样了,去看看他吧。毕竟那张字条指向老温,指向那个医院。


牛风朝医院走去,心头沉沉的。


三、止


医院还是很多人,不过相比昨天少了一些。


牛风找到护士,询问能否看望温师傅。人家查了下资料,告诉牛风不行。牛风好说歹说,哪怕瞅一眼也行。护士十分严酷地拒绝了。牛风气愤地冲着护士离去的身影吼道:“那总能告诉我温师傅现在情况怎么样吧。”这只招来众多候诊病人的注视。


牛风郁闷极了,也就这一件事最容易弄明白,结果也没结果。他需要重新理一下线索了。


正当他呆立在医院门口时,一只大手从身后放在了他的肩膀,牛风吓了一跳,扭头看到是昨天为自己检查的医生,也是为老温检查的医生。那他一定知道老温的状况!


牛风像遇到了救命恩人般,两只手紧紧抓住这根稻草,“医生,麻烦问一下老温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脸上堆满了笑,像假的一样。“你跟我来一趟吧。”说着,医生带着牛风进到了一个会诊室。


医生伸手指了指屋内的躺椅,示意牛风坐上去,他递来一杯水,“你呢别着急,喝杯水稳定一下情绪,我把这事儿好好跟你聊聊。”不知所措的牛风如同着了魔,十分听话配合,按着医生所说,坐下,喝水,深呼吸,渐平静。


医生推了推眼镜,开始讲道:“这个城市乃至整个国家,近半年都因为执政党的‘低端人口无权使用社会资源’的言论饱受劳动力紧缺的困扰,尤其是下层职业严重短缺,这已经影响到了社会的稳定和发展。”


牛风本以为他会说老温的情况,结果上来跟电视里播报的新闻一样,他皱起眉头,“不是,您跟我说这个干吗?我就想知道老温咋样了!”


医生低下头,叹了口气,“你听我慢慢说好嘛?下面就关系到老温和你了。”


“正因为出现了这样的社会问题而又无法解决,国家想到了利用‘人体复制’的技术,就像复印那样,复制出多个一样的人。但是复制也需要原件啊,没有人自愿被复制,更别提已经对政府有抵触情绪的下层人民。于是,我们人为制造了流行病毒,让人们患病失去抵抗。来到医院检查,我们根据其社会地位和身份进行筛选,中上层人士打疫苗治愈放回,下层人留下来做原件。”


牛风听到这个疯狂的说法,眼睛中流出了惊愕和怀疑,面部肌肉如同冻结一样死掉了,他觉得眼前的医生是个疯子,说着荒唐荒谬的故事。


医生注意到了牛风的惊恐,但他不打算停下来,“你还记得你晕倒那天吗?你是被送到了医院救治,也同样被做了原件。你醒来后的头痛不过是被复制后的正常反应。你之所以见不到老温,是因为老温和你一样,现在正被复制着。”


“难...难道...难道现在...有...有好几个我吗?”牛风吓得结巴了。


“是这样的。像你们这样的人被复制了很多,然后你们像快递那样,被分配到不同的城市。但是你和你的复制体在输送时出了小问题,有一个复制体逃逸了,我们也在秘密抓捕。”


眼泪,牛风竟然开始流泪。


“你是不是有一天晚上被人跟踪,看到了一个你很熟悉的人影?”


牛风点头。


“你是不是收到了威胁性的字条,让你离开这个城市,否则就要被杀?”


牛风点头。


“你是不是被张姐认作去了你根本没去的酒吧街?”


牛风还是点头,像中了蛊,像被人操纵的木玩偶。


“这都是因为那个复制体。是他在跟踪你,在威胁你,在冒充你。”


牛风听到这儿,晃过神来,直起身子嘶吼道:“不可能!你不要再骗人了!你怎么知道我被人跟踪被人威胁?字条内容你知道,谈话内容你也知道,这压根就是不可能的!还有你讲的故事,也太扯淡了!全都是瞎编!”


牛风哭嚷着,面部极其扭曲,所有负面的情绪让他看起来同样可怖。医生抬起头,双手按在牛风两肩,看着牛风,镇定地说:“牛风,这些不是我告诉你的。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


牛风糊涂了,他没听明白。


医生松开他,扔给他一个本子。牛风的精神病病历。


“牛风,这些故事都是你讲给我的。你总说你遇到了一个自己,他威胁着你要杀你,你患了精神分裂以及被害妄想。”


牛风翻看着病历,他摇着头,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不可能,你在骗我。你把老温和张姐找来,你倒是让我看到那些复制体啊!”


“牛风,你不要沉溺那个想法了,那都是你幻想的,哪儿有什么复制体!什么老温张姐,那些人都不存在的!”


牛风眼睛直了,呆坐着,他回想他的经历,一切都如医生那样讲通了。“那,我该怎么办?”


“刚才你喝的水其实是治疗药,药物一会就要发效了。你将会回到你的故事中。你记住,问题的根源都在那个复制体,是他打乱了所有秩序。你要找到他,当然你知道怎么找到他,找到他把他杀掉!一定要把他杀掉,你只有这一个办法!”


牛风觉得他的声音变得遥远,像是山谷间的回声,视线也渐模糊。


四、未止


牛风突然睁开眼,电视发着荧光,播放着节目。他躺在自家床上。


他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好像里面装着重铁。眼珠动一下,就牵引着太阳穴的神经跳动。疼,要炸裂的疼。


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要杀掉另一个自己。他想到字条的出现,他打算埋伏在家,守株待兔。


等待让人痛苦,尤其是等着杀一个人。他很紧张,坐立不安,一分钟看四五回表。他想退缩,他实在杀不了人,尤其是杀掉自己。


他想到了逃走,不如就按着字条说的,离开这个城市。他赶忙收拾东西,背着包就回老家了。


两年没回老家了,县城起了许多高楼,村里的土路也都成了柏油。但是,家的方位是无论如何忘不掉的。他推开院门,刚要叫声妈,就看到堂屋里的爸妈和一个人在吃饭,三人欢声笑语,热热闹闹。


那个人是谁!不正是自己吗!这里还有一个牛风!


他转念一想,在大门上留下一张纸条。


“牛风,快离开这里,不然杀了你!”


他回到县城的西西弗旅馆,伺机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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