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的时光里,梦,总会自己跳出来,宛如杂乱无章的碎片,跳出又消失,消失又跳出。如此往复,生生不息。
似乎梦也在震荡。
任何震荡都是生命——碎片化的生命。
碎片可以是十六年,也可以一瞬间;可以跨越千里之遥,也可以集于一室;可以涵盖万事万物,也可以无比狭隘,狭隘到无限破碎后那极小的一点。
但碎片就是碎片。
如若不信,不信就看看你的梦,看它到底是怎样的碎片:
和尚跳出来,道长消失了。
峨眉,峨眉依然是个真切的山名,但那山形,却一会儿像大巴山,一会又成为由山的某个土坡,一会儿平缓,一会儿被劈成两半,一半峭壁,一半深渊。
和尚说,拿我的袈裟做你的衣锦吧。
一群人在狂笑中点燃鞭炮,鞭炮声在升腾。升腾的却是青烟,你的头像,在其中若隐若现。
青烟飘在一座坟墓上方,那是你的祖坟。
你还没来得及拜祭呢。
你手中握着彩虹,彩虹在东海的沙滩上延伸,延伸到面容冰冷的售票员脸上,延伸到腐烂的牛骨虾壳中。
虾壳突然爆炸,爆炸的中心,有一张政治脸。
从那张脸上,你分不出男女,只有笑容。那笑容,向某个调皮的小孩,用一桶废弃的油漆,胡乱泼上去,恰巧就泼成了笑容。
人们都在笑,还一边笑,一边指指点点。
他们在围着一辆车笑。
一辆躺在温热被窝里的车,车身冒出阵阵热气,四周却无比寒冷。
寒冷冻裂了宇宙,冻住了恐惧。
恐惧由黑色变作白色。
黑色让人毛骨悚然,白色却不。单调的白色、寂静的白色更加让人恐惧。
没头没脑的恐惧。
没有恐惧的源头,只有雪白的大地。大地上生机盎然,恐惧就隐藏其中。
一条铺满煤灰的路,路上阳光灿烂。
和尚变回了道长。
道长走进酒吧,喝下一整瓶威士忌。然后一只凤凰来接他。
凤凰没有让他骑着。它叼着他回家。他的家不在峭壁上,而在深渊里,在深渊的最深处。
深渊的最深处布满鲜花,还有鸟叫,还有你最喜欢的美食。
它们乘着火车飞翔。
峭壁的边缘即是深渊的边缘。两个女人在那里打架。她们用意念摧毁一切。成千上万的生灵,被她们化作灰烬。
化作灰烬的过程,又响起鞭炮。
鞭炮是为王小可母亲放的。有人在为她母亲做总结。她母亲瞪着比头还大的眼珠,非常厌恶他的总结。
于是道长灰溜溜地逃跑。
你父亲对你母亲说:鱼应该红烧,最好再加些酸菜肉丝。
你在酸菜肉丝上舞蹈,酸菜肉丝在一摞摞文件上舞蹈。文件上有个红色大印,你终于签上自己的大名。
你对自己的签名很不满意。你和一个老女人吵起来,她想用意念摧毁你。
你躲不开她。你拼命地逃呀逃。
你躲进一杯调好的威士忌,被草率切割的冰凌割破血管。你并不痛苦,你看着一个警察把自己喝下去。
你媳妇儿和儿子在玩耍,她们在游乐园嬉闹。还有你的侄女儿。你想靠近她们。但是看不到自己的身影。
你回头寻找初恋,但那是别人的初恋。
突然有人喊你:兄弟!
你抬头张望,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道长躲在草丛之间。他在偷窥,偷窥世间的一切心事。然后他说,他要回峨眉之巅。
你不愿跟任何人交流,你要沉思,沉思死亡,沉思反精致主义的一切。
天突然亮了。
朝霞美丽迷人,像个大红的公鸡。公鸡啄碎了纸片,纸片飘散在空气中。多清新迷人的空气啊。
蓝蓝的天上飘来几片碎云。
碎云飘过来没做任何停留,忽然又被一阵风刮走了,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越飞越远。最后不知去向。
你在追。
笑声在震荡。
你在埋头书写,震荡的笑声惹得你心烦意乱。你搁笔张望,办公室里没有人,只有笑声,笑声在震荡。
震荡减速,慢成了蠕动。
你突然被蚂蚁夹了一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夹掉一块。那块碎片,有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新生物。
新生物爬上父亲的脸。他的脸和如来佛一样,在虚空中隐现,忽隐忽现。
然后又开始震荡,更剧烈的震荡。
震荡中,模模糊糊地,所有人,和物,和事都聚齐了。大家在跳舞,在欢笑,在哭泣,在挣扎,在批判,在沉思,在苦恼,在探路,在奋力前进,在偷懒享乐,在作杂乱无章的活动,在赋予不该赋予的意义……
所有人、物、和事,都变虚无,没有着落。
人的眼睛,流下晶莹的泪,鲜红的、微弱的、无处可藏的。
很快,震荡,震荡再次回归震荡,碎片也回归震荡,一切都回归震荡!
在那段衣锦还乡的日子里,你常常从梦中惊醒,一脸茫然。然而,你又常常抑制不住做梦,做碎片化的、杂乱无章的梦,做以震荡为题的各种梦。
上述内容,或多或少,在《奋斗笔记》中都有迹可循。倘若不是在选择性失忆前,你碰巧记下其中的场景或片段,那么在除了你还完整记得的、一丝一毫都不曾忘记过的、生存本能之外的唯一技能——工作奋斗的技能之外,你将真的一无所有,甚至连记忆的碎片都一无所有。
二〇一九年十月三十一日 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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