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行记 | 敬畏孤独

文/老七


从成都西南面的公路驶出一个小时,巍峨苍翠的群山和白玉带一样的河流出现在大巴车行驶的公路两旁,汽车上的旅客们仍饶有兴致的谈着什么,或者在靠椅上深浅不一地睡觉,没人注意着窗外环境的变化,而对我,一个山西人而言,此刻看到的景色便已经足够让欣喜打消慢慢围拢上来的睡意了。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句诗我背得很熟,但是脑海里一直没办法想象出一个具体的江流奔腾的画面来。如果说江河需要奔腾才有了灵魂,需要咆哮才有了气魄,那我人生中绝大多数的时候看到的河流都是死寂无声的,犹如河面上的浮尸,紫胀着,不说话也不动,只有渐渐渺小的黑影告诉你,它在慢慢流动,慢慢远离——很小的时候,我以为河水就该是这样寂寞无言地潺动着的,该是这样如同远山日暮,奄奄一息地、时断时续的延续着它可怜的命运。

有点可笑,但如果没有它,我生活的地方便没有了河。青藏高原把他最强壮的大儿子丢在了北方的荒原上,留下他的姐姐妹妹滋养着川蜀滇粤,鱼米江南。这位母亲看着他的孩子怒吼着冲出青海时,她欣慰的笑了。然而再远一点的事情她看不到,黄河挟裹着五千米高原的能量绕过了一个巨大的几字弯,这个大弯让黄河多养育了几千万的子民,从万家寨开始,黄河进入秦晋——而两省的边界相比其他省份恐怕不能再清晰了,河那头是你,河这头是我,精确无误,分毫不争,这儿也是黄河进山西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水电站,雅号水利枢纽,这样大大小小的工程在黄河揽着山西流过的近一千公里流域上建了不少,如同一个个婴儿尽情的吮吸着母亲河恩赐的乳汁。

山西人谈到黄河总有着一种归属般的亲切和骄傲,这在它流域的其他省份就没这么明显,我们喜欢自诩“黄河流经了七个省,却把魂留给了山西”。某种意义上是对的,黄河入秦晋时仍是个健壮的青年,毫不费力,然而它却要接受高原年复一年流失的土地,在河中变作沉沙和黄澄澄的泥浆。然后他便像个中年男人一样,背着他调皮的儿子,拉着年幼的女儿,搀扶着年迈的母亲,步伐稳健却疲惫起来,容颜大改而成为了世人顾名思义唤作的“黄河”。

可怜见这条河几千年前不黄的时候,人们还只管他叫“河”,我们历代对他恩赐的唯一回馈便是给他改了名字,改了颜色。这样看来黄河还真是把魂留在了山西,过了运城,黄河流出小浪底水电站的时候,便像个丢了魂儿的醉鬼,有一脚没一脚的闷声在街上划拉着鬼步了。

那么他的魂呢?人们普遍认为是壶口瀑布,黄河最雄浑壮观的景色就在这里,在山西的西南面,黄河从吕梁山上陡转直下,重生一般的获得了动力,郁积已久的愤怒和挟裹着的万吨泥沙顺着河流,在壶口倾泻而出,熊咆龙吟!不知道是不是黄色给了人不安的预示,当河水在脚下好不容易发出沉闷的奔雷巨响时,却只让人感受到他满含的重压与嗔怒,永远不似“江带峨眉雪”那般轻灵快活,黄河确然是把他的魂留给山西了。

于是在我成长的那些年里,黄河是黄的,他的支流偶能幸免于泥沙,却越流越死,越流越干,越流越脏,上游是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下游便衰朽残年,一发不可收拾了。当我看见远山之外席卷而来的白色湍流,飞溅着浪花,激流声响彻山谷像欢快的白鹿跳着从身边跑过时,赞叹讶异之余,却也清楚品尝到心里的酸楚和嫉妒,每当这个时候,浑浊的黄河水义无反顾走下平原,汇入大海的背影便浮现出来,那孤独的背影竟变成了一个年迈父亲挑着货担转身走远的样子,永远不转过头来。


岷江之后是大渡河,更宽阔雄浑,水流急处有种势不可挡摧山裂谷的气势,人置身其中就像苇叶只能从流飘荡。虽然还没到泸定,却已经让人不禁想起飞夺泸定桥的故事,现在那长长地铁索仍横在河水之上,铺上结实的木板,下面河水低吼,上面人来人往。

蜀道之险其一在于一侧湍急的流水,汽车司机频繁的抢道超车,与这河流大多数时间的距离不超过一米,车窗外望去竟不见陆地,不禁令人生畏。而其二艰险是另一侧兀然拔起的万丈石壁,四川的山更多是巨石堆砌起来,铺以土壤植被的,却总有一部分山体耐人寻味的裸露出岩石峭壁,高达百米,像是被宝剑从中劈开一样。旁边竖着“小心落石”的标志,这石壁好像也要迎面倾倒,把道路压在山下——大概山太高时人总有这样的错觉,就像迎面过来一个壮实的大汉,总会让你觉得下一秒就要挨揍。

白色峭壁上点缀着葱绿的树木草丛,下面黑色的部分是苔藓和蕨类,在这潮湿的丛林之间,任何顽固不化的无机表面都有可能被这类植物攻陷。群山环绕的山路段像是一滩摔碎了的绿色色谱,由深到浅、各式各样的绿色被打乱了涂洒在目之所及,构成一幅好看的画面,远山渐淡,和白色的天空融在一起,在雅安到泸定的路上,海拔仍不高,再往上攀爬一千米,天空便会有所不同。

不看地界稍大的雅安市,大部分的县城都难称之为是城市,而是坐落在山间的乡镇或城市建筑群,在这漫长的两百公里道路上散落了数万住户,大多数依赖公路和河水而生,山间偶有农田菜地,但并不多。大多数的居民依靠着这条“蜀道旅途”上来往的游客生活,路边的鱼市饭馆、旅店和私人加油站从未间断,尽管淡季几乎没有生意,但这样简单自足的生活几乎零成本,靠着自家的小饭馆也还过得不错。像是雅江县数不清的雅江鱼馆,已经成为这条通天山路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孤独”这个词在经过这段路时第一次让人想到,自由的生活和这壮美的山水风光里并没有让我羡慕起山市里的住民来,反而因接近而第一次真实的目睹、切身的体会这种生活的孤独。对很多人来说,自由简单大概就意味着如此,当人们提到“会不会太孤独了?”这样的问题时,包括我,是不是会故作潇洒?

“相比喧嚣的热闹,我更喜欢孤独。”

山市的夜晚寂寥又萧索,没有多少旅客,整个饭店空无一人,店主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前吃饭,有时还会举杯共饮,祝愿一个丰收的季节和兴旺的生意。星点的电灯光在大山里微弱的亮着,把这种孤独彻底放大、扩散到山间的每一缕迷雾中,陪伴他们的只有沉睡的大山、刚醒来的月亮和永远不休息的,低语的河水。

你愿意接受一种什么都没有的生活吗?就像每次搬到一个新的地方时,你总恨不得把旧屋子连着地皮铲起来搬走,我们对于生活圈子里寻常事物的瘾癔往往超越了自己的认知,深乎潜意识层面。

车子再次开过一间农舍,我看着萤火虫一样闪动的灯火,想着眼前的画面好像是“孤独”这个词的一种具象,思维搁浅在刚刚那个难以抉择的问题上面,没有办法进行下去。

车子还有一个小时到康定县城,我听到山里传出一声尖利的呼喊来,撞击在河岸的石壁上,在四面八方响起。


车子开进康定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这里海拔在2500米以上,身体还没有不良反应,但气温却已经降到15摄氏度左右了。适逢小雨,车上很多乘客穿着短袖短裤,下车时冻得双手抱肩,却还要腾出手来提着行李,快步往自己的旅店走去。

天色虽晚,车下还是围了一群埋伏着等待旅客的当地人,大部分是康定的藏族同胞,普遍留着胡须,头发稍长,凌乱的遮着额头,又有点风尘仆仆的邋遢——这倒是和我不谋而合。几个藏民窜出来把我围住,着实让我有些胆怯,他们的面颊都带着两团高原红,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艰难的问我是不是要住店,或者要不要明天上去的车子。

安全起见,我想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走,却发现出了车站以后不管往哪里走人都是人烟稀少,情急之下我向几位一直围在身边,坚持不懈的旅游狙一一道歉:不好意思,我定了旅店和车票,真的不需要了,多谢,多谢!

藏民们扫兴的四散,半个小时后我登记了酒店,换上长裤和外套,打算见识一下这个情歌里面的县城。

康定城是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州府所在,这个自治州占据了四川西南的大片地域,而康定就是它的中心。从车站向西500米进了县城,灯光果然亮了起来,低矮的店铺和偶尔耸立的高楼把康定的夜晚装点的还算亮堂。大多店铺还是为了游客准备,珍玩藏品占据大半,风味饭馆也多的数不过来,大多数都是山下川民们擅长的“川渝风味”,成都多有去甘孜旅游区里做生意的常驻市民,这里虽然环境闭塞,但靠着不算爆火却延绵不断的旅客们赚到的钱还是相当可观,所谓“上山下海”,许多生意人已经在康定生活了六七年。

在一家饭馆吃饭时,老板和成都来的游客用四川话亲切的攀谈,得知老板八年前来到康定,已经在这里有了房子,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成都,这儿的许多藏民都没有春节的习俗,年味不免淡了很多。我打量着饭馆老板,留着小胡子,满脸皱纹,皮肤黝黑而粗糙——高原人民大多皮肤干裂,变得沧桑,黝黑的肤色也是拜强烈日晒所赐,上了海拔4000米的稻城,则情况更甚。似乎这才是作为当地人被认同的体征,不仅如此,老板身上穿着满是油污的藏袍和流利的藏语也展示着他和康定城历久融合的痕迹。

餐馆每晚十一点半打烊,老板说,没什么客人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抽着烟,和卖包子的老头聊天,看着来往零星的行人,或是听着喧闹的河流、静静地想着事情。

河流就在餐馆背后的大街边,雅拉河和折多河在康定交汇,然后从康定东南汇入大渡河。顺着河的两边有两座相同走向的大山,康定成就坐落在两座大山之间,分列在河水的两边,像一条狭长的柳叶在山间舒展开来,雅拉河如同叶脉从中贯穿,汨汨流淌。

这些商铺和高楼就在河的西岸,地图很简单,总共只有两条大路,沿着其中一跳向城中走去,不到一小时就能阅遍整个县城。除了酒店、饭馆和珍玩店铺,靠近城中心时娱乐场所也丰富起来,KTV、网吧、电玩厅和酒吧等都出现在这里,果不其然肯德基也跑来凑热闹。我沿着大路走到尽头,过桥来到东岸,这里相比对面小了很多,只有窄窄一条巷子,尽是民居小二楼,一楼开店铺贩卖各种水果、特产和蔬菜肉类等等。往回走的路上经过一座不小的屠宰贩肉集市,集市已经变得空荡荡,但牦牛留下的腥膻的气味仍笼罩在这里,引得成群的流浪狗围拢过来寻觅残渣充饥。

晚上11点,康定变得严寒瑟骨。回到客栈的时候,楼下停满了山地自行车——骑行队伍直到十点才进城。我住的屋子里有两人便是这支队伍中的,草草洗漱过后贪婪的趴在床上,谈论着明天的骑行计划——大多的旅客还有骑行者们把稻城亚丁视为最终的目的地,如果能靠着自己的力量一点点去到那儿,观赏香格里拉的奇峰胜景,对于心灵无疑是一次巨大的荡涤和慰藉,高原雪峰曾无数次的在流浪者的梦中冥冥呼唤,山川冰河也不厌其烦的洗刷一个个虔诚的朝觐者宽旷的思想和重生的心灵。看着房间里两个骑行兄弟兴奋谈论着沿途风景,眼光中闪耀的那种力量和希望总能给人以精神振奋,在逼仄的混住间里将你带上那广阔无垠的雪山神峰。

两兄弟把装备充上电,早早的睡了,这时我开始注意起对面床铺的那个落单的旅人。

他的年纪大概二十出头,浑身散发着羁旅中沾染的流浪者气息,头发和胡须看上去很久没有修剪,溅着泥土的棕色外套挂在床边,床尾处是一个大大的旅行袋。他把穿着袜子的两只脚叠在旅行袋上,仰头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笔记,这么睡觉让本就狭小的床铺更凌乱和拥挤,他宽厚高大的身体睡在其间,看起来十分难受。

他记过了笔记,躺在床上睡不着,我主动和他交谈起来,事后回想起这段对话时,我感觉到他语言里的晦涩简洁:

“一个人出来吗?”

“嗯,一个月了。”

“一个月?都去哪儿了?”

“云南,成都,还有这儿,过些天会从稻城折到拉萨。”

“怎么不叫个同伴一起去?”

“康巴没有云南那么热闹,路难走,忍耐不了孤独走不下来的。”

“为什么要上高原?”

“去拜神山,高山的草原上我可以离神更近一点,神山让我得到佛法的启示,洗脱心里的苦难和憎恨。”

这时我看到他胸前佩戴的红珊瑚珠串的项链,还有手腕上各式宗教物件,铁制的在灯下泛着寒光。

我冒昧问道,“你信佛吗?”

“等走完了这段路,我才好回答你。”

我想起他遗落在半路上的伙伴们,关于信仰,或许并不是像翡翠一样用来珍藏在胸口给予慰藉,而是要像钻石般去经过高温高压、千百磨砺之后,放在阳光下,在世人眼中熠熠生辉的。几百年来觐拜圣地拉萨的僧人,寻访三怙主神峰的转山者,脚下踏过的千万里土地、额上叩拜出的厚厚老茧,便是他们坚定信仰的见证。他们也在这险恶路途的磨砺中真正感受到信仰带来的慰藉和动力,而变得更加坚定。

我想接下来的路会成为拜神山途中最大的挑战,没有从最窒息的高度上得到佛的感召前,或许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把信仰展示给我,尽管在我看来,这份信念已足够坚定。


雅拉河畔

住宿的条件很艰苦,我在半夜醒来时,窗外漆黑一片,周围的寒气透过被子和衣服直戳肌肤。我像是被冰塑的锁链铐住,不能也不愿意在寒冷里挣扎动弹。在这样难捱的晚上,我不得已穿上衣服,走在康定深夜的路上散步。

客栈向北是一片空旷的地盘——情歌广场,这个神秘而偏远的藏地因一首情歌被全国熟知,而康定城自然也有意推广这样先入为主的旅游文化,每逢藏族盛会,这里的人们就会穿着盛装、佩戴金银在情歌广场载歌载舞,欢庆节日。平日里安静的小城顿时沉浸在热闹欢腾的歌舞声中,这样的热闹不仅难得,而且令每个亲历者沉醉其中,永生难忘。

而此刻,情歌广场空无一人,寂寥无声,康定的夜晚真的安静得听不到半点声响,不,我忽略了昼夜奔涌着的雅拉河,我听到它闷着头暗流中低吟的歌声。

缺月从两边夹围着的山上露出倩影,升上正空,情歌广场周围路灯俱灭,月亮终于把她温柔的本色展露出来,给周遭一切披上了银白色的薄纱。情歌广场宛如睡梦里随意舒展身体的少女,穿着银色的纱裙,嘴角挂着莫名的笑,梦呓中哼唱起了那首动情的小调: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亮~弯~弯~, 康定溜溜的城哟

夜晚的康定,果真是在这三山环抱的厚重情意下,在潺潺河水的静谧旋律里,在狭小天空的温柔月光中,和着对心爱的人的那份思念和眷恋而吟唱出的一曲情歌。在那个温柔的瞬间你体悟到这山水月光赋予城市的浪漫意义,情歌的故乡,不需要唱,便已经是一首动人的情歌。

这倒更加深了那些无法相爱的康定人的孤独了,可是思念的那个伊人若是能在这里听他唱出对她的深情,凝视他眼里皎洁的月光,有情人是不是就可以相爱相拥,对爱的信念是不是就能像山上的石壁一样坚定,像山下的河水一般绵长?

寒冷的街道上还是亮着路灯的,但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家开着的店铺,康巴没有夜生活的概念——至少很多地方如此。夜晚给睡梦里的人身心的抚慰,给无法入睡的人一只牛奶桶,任他们漂荡在遐思的脑海中,而这种遐思对于怀揣信仰的藏民们,是生活的必需品。

客栈的铁门虚掩着,给清晨动身的旅人们留一道缝。我坐第二天早上六点的班车,刚过五点,对面独行的青年已经起床洗漱了。

我支起来,也穿上衣服,把行李收拾好。正遇上他回到房间,准备妥当将要动身。西部的太阳出得很晚,大概在这个时候,沿海的天空已经大亮了吧。

我透着夜色看到他高大的身影,他转向我这边,沉默了一下,然后问:

“你也是去稻城吗?”

“嗯,和你目的地一样。”

“如果你的信仰不坚定,就不要轻易上去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的普通话不容易听懂,可是这句话倒说的非常真切。他低头不知从手上拆了什么东西下来,递到我的面前。

“你把这个戴着吧,佛渡有缘人,你要比我早一些去到那儿,希望你能在神山脚下找到信仰。”

“谢谢。”我接到手里,是一条细绳连着一枚金属的配饰。

青年跨上车子出了铁门,车子后面绑着他的行李,上面盖着一件厚厚的大衣。他点根烟,向我摆了摆手,便骑上车子离开了,两边昏黄的路灯照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我把他给的那样东西摸出来,借着路灯终于看清楚,那是一个小小的转经轮。

——2015.07  在川康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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