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牛记(散文 原创 )
文/王生虎
队里的黑牛死了。听到消息,大人们莫不心疼惋惜,孩子们却不一样,挤眉弄眼地偷着乐。前两年,邻队发生过同样的事,结果,化悲痛为力量,每家每户分了十多斤牛肉,补充了营养,社员们干起活来更欢。如今轮到自家队里,孩子们似乎闻见了肉香,不高兴才怪。
黑牛将近20岁,一身稀疏干枯的毛发,显出日暮西山的疲态。这么老的牛,已不能胜任耕田耙地的重活,但拖麦秸、送肥料……干诸如此类的下手活却比一个壮劳力顶用。队长舍不得,打算等两年再申请置换,谁知道才进腊月门,它竟然无疾而终。
耕牛死亡是件大事,必须汇报公社领导。黑牛年老力衰,属于自然死亡,一不需要调查,二不需要追责。唯一需要领导定夺的,是死牛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呢?前面已经开了例子,不能厚彼薄此。领导慨然发话:“大家辛苦一年,这头牛就交给你们自己处理吧。”
死牛肢解后,是卖还是分,队长不敢独自拿主张。他不糊涂,领导说“你们自己处理”,而不是“你自己处理”,少一字不如少一事。队长仰着脖子,把挂在老柳树上的破犁铧敲得震天响。不大一会儿,全队男女老少几乎一个不差地来到生产队公场。队长直奔主题,并自我表态:“我觉得卖了好。手上有钱,心里不慌。来年买稻种、添农具,不用发愁。”这话有远见,老成持重的人都点点头。队长发了话,哪个社员敢反驳。这哪是“征求意见”,分明是“一言堂”。孩子们年纪虽小眼力见却强,立即成了一群冻僵的木鸡。
男人粗枝大叶,女人心细。刘二婶子看见孩子们沮丧的表情,立马懂得了他们的心思。刘二婶子麻利能干,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她说话和干活一样,心直口快,且不夹带任何私心,是大家都尊重和信赖的人。她原本也赞同队长意见,可一看委屈了孩子,禁不住泛起酸酸溜溜的感觉。刘二婶子忍着笑,和队长打商量:“我觉得分肉好。马上就要过年,省的花钱买。”她不能拿“孩子馋”说事,只能以“过年”为名。有人提不同意见,孩子木呆呆的脸面又活泛起来。
队长不说话,自顾自地掏颗纸烟叼在嘴上。刘二婶子咬咬牙:“要不这样行不行?卖一半,留一半给孩子们吃。”她已经很明白地提出原委,谁知队长压根儿没听进去。“吃吃吃,就知道吃。”队长心里原本堵得慌,再一听刘二婶子接二连三地唱反调,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你是阴沟里鹅啊,顾嘴不顾身。”“呸呸呸!”刘二婶子也是火辣性子,“你才是阴沟里的鹅。不对,不对,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刘二婶子“突突突”一梭子子弹,倒把自己逗笑了。“你不是征求大家意见吗,为什么我不能说话。隔壁队分牛你不知道?人家可以自己留着吃,为什么我们不能?是没长嘴还是命贱?”说着说着,刘二婶子触动心思,越说越急越激动,大喘着气,眼眶都红了。开始赞成队长意见的人,也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巴。此情此景,孩子们最开心,差点儿像麻雀一样飞起来。
公场上鸦雀无声,压抑的气息逼得枝头麻雀不安地扭来扭去。
张奶奶笑眯眯地出来打圆场:“刘二家的说得也对,孩子们平日里沾不到腥,应该给他们开开荤。再说了,缺这笔钱也不会误了庄稼活,大不了大家辛苦点。”张奶奶是长辈,话也在理,队长沉着脸不吭声。孩子们人微言轻不敢说话,马家的小媳妇却不知深浅:“过年了,卖了钱还得买肉,何必多此一举。”“那可不一定。”王二慢悠悠地接上一句。别看王二才二十出头,却一本正经的像个老夫子:“我小马哥要是有了钱,肯定会给你买雪花膏,闻着香,亲着也香。”大伙儿以为他有什么高见,都竖着耳朵听,哪知听出这么个下文。除了不明所以的孩子,人们轰然大笑。笑声吓得鸟雀冲天而起,公场上似乎敞亮了许多,连队长也抽了抽了嘴巴,难看的脸强忍着才没露出笑意。小媳妇羞红了脸,扭扭捏捏去追打,王二钻出人丛,溜得比兔子还快。队长老娘笑出了泪花,一边拿袖口揩眼一边对儿子说:“大子,就依大家的吧,难得让孩子们过个快活年。”队长独木难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人堆里当即发出一片欢呼声,声音最高的,当然是那些欢天喜地的孩子。
公场上人头攒动,全队只有饲养员二麻子没来。二麻子红着眼圈坐在牛棚里,像一片霜打的落叶一动也不动。
鲜红的牛肉堆在门板上,像座小山包,民兵队长操刀、会计过秤,队长照着小本本打勾念名字:“张大山,8斤。”“刘长喜,10斤。”……“刘长喜”是刘二叔的学名,刘二婶子接过牛肉眉开眼笑:“队长大哥,这几根剔光的腿骨怎么分?”“怎么分?”队长心里还有气,“怎么分也分不到你。”会计与刘二婶子家沾点亲,怕她再发飙,急忙插一句:“队长说了,喝牛骨汤补骨头。这几根专留给队里的五保户老人。”
吃啥补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四狗子躲在人群背后,小眼睛猛地一亮。四狗子今年二十有六,长得细细条条,貌一看,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按理说,这个年龄早该成了家生了子。可惜他父亲去世早,留下孤儿寡母住在三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里。乡下人不怕穷,只要能干肯吃苦,总有姑娘愿意陪你奔好日子。哪知道四狗子身子不但单而且懒,队长照顾,安排他和二麻子学习侍候牛。他倒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了一条混世虫。一条既穷又懒的“虫”,谁家姑娘看得上。他不思悔改,反倒认为娶不上媳妇,是因为身单力薄,不够威武、不够男子气。
“小山包”越来越矮,越来越小,人们抬着、扛着、挑着牛肉,兴高采烈地往家赶。公场上只剩队长、民兵队长、会计和四狗子四个人。队长划着火柴点燃纸烟,喷一口雾团,瞥一眼四狗子:“你家牛肉已经领了,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四狗子一脸讪笑:“大叔,那个,那个啥。”队长看他吞吞吐吐,极不耐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四狗子挨了骂小脸却更加灿烂:“大叔,这不是公牛嘛,咋没有那个,那个呢?”他一边说,一边比了个大大的圈圈。队长脸色猛地一沉,吐出烟屁股,狠狠踩上一脚。民兵队长“咣”的一刀剁在砧板上,瞪起牛眼,大吼一声:“狗东西,好东西不学,专门学歪门邪道。再不滚,我大嘴巴抽你。”
民兵队长是四狗子亲叔,也是他克星。四狗子敢跟队长嬉皮笑脸,却不敢对亲叔耍嘴皮。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他死鬼老子既瘦又矮,这亲叔却人高马大,发起火来横眉竖目,活脱脱戏台上的猛张飞。四狗子大吃一惊,小脸煞白,真如受惊的兔子,一溜烟儿不见了。直到四狗子影子完全消失,队长才从门板下拽出一只麻袋,交给会计:“你辛苦一趟,送到公社食堂,让领导们尝个鲜。”麻袋鼓鼓囊囊,不但有这个啥那个啥,还有大块大块的牛肉。
不知谁家的烟囱带头,太阳还没西落,村庄的上空就陆续升起了青烟。大人们说,牛肉汤得下功夫,才能熬出真滋味。炊烟袅袅、雾气腾腾,村庄像是一座缥缈的仙境。孩子面对灶膛口,大口大口吞咽着香气,被火光点亮的小脸,写满红红的兴奋。
比孩子更兴奋的,是那群家狗。它们摇着尾巴跑进跑出,看人都是谄媚的眼神。它们不求吃肉,只求分一杯羹。那一晚,村里几乎听不见狗叫,牛肉汤太稠太黏,像是强力胶水,把它们的嘴巴封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