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晚戌时,猎鹰赌场。
猎鹰赌场在洛阳城南,是洛阳城最大的赌场,少于一千两的赌资连赌场的门都进不了。
有一个人例外,他只带了二十两银子就进了猎鹰赌场的门。
别人要是在猎鹰赌场输光了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自己走出来,一种便是别打的不省人事抬出来。
他输光了不但不用走,赌场的主事人还会笑着给他送上钱继续让他赌。戌时这一个时辰他就输了五万两,这五万两也都是猎鹰赌场送给他的。
若是见到这个赌场这样区别对待,是个人都会觉得不公,但若是他就绝不会有人说一句话。
因为他是李三爷,中原镖局的李三爷。
医书有云:戌时,心包经当令,阴气正盛,阳气将尽,适于娱乐。
人老了自然怕死,怕死就要听医生的话。
李三爷是个老人,自然也怕死,他每天什么时辰做什么事都已经由他的医生定好。
所以李三爷就只在戌时赌,也只赌这一个时辰,也只会输上几万两银子。
戌时已过,刚入亥时,李三爷就已经走出了猎鹰赌场,因为他的医生告诉他亥时人应该睡觉。
此时李三爷满是皱纹的脸上十分轻松痛快,人一生中或多或少都会赌,李三爷的一生中赌博更是无数,像这样才输了几万两的小赌对于李三爷来说只能怡情。
小赌即使输上个十年八年他也绝不会在意,他最在意的那场赌博是二十年前的一天,那样的大博人生只有一次,赌输了就会万劫不复,幸好那一天他赌赢了,所以他才能像这样天天小赌,赌输了不仅不用掏银子,还会有人堆着笑脸捧着银子让他继续赌。
想到这里,李三爷不禁笑了起来,但他的笑容还没完全舒展开时,就已经不见了,反而变得凝重,就像被野狼盯住了一样。
几十年的镖师生涯已经使李三爷有了野兽般的嗅觉,野兽般的嗅觉告诉他后背就有一只野狼,他下意识的握紧手中的长刀。他的长刀从不会离手,他在睡觉时都会握着长刀,这也是多年的镖师生涯养成的习惯,有危险来临时,他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长刀。
在他后背的绝不会有野狼,野狼绝没有这样坚韧的脸,也绝不会在腰间别着唢呐和剑,在他后背的仅仅是一瓣梨花,一瓣送别的梨花。
李三爷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少年,脸上带着坚韧的少年,这种坚韧他在另一个人身上感到过,那个让他佩服而又恐惧的人,佩服到心里、恐惧到骨子里的人。
少年问道:“李老三?”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李三爷了,敢这么称呼他的人江湖中已经不多。
李三爷没有回答金梨花的问题,而是打量起了金梨花。
金梨花的面容虽是少年,身体却已如成年人般挺拔,肩膀宽厚,胸膛结实,就像他大哥年轻时的模样。
李三爷的眼中已有了欣赏之色,不光有欣赏,还有了长辈对于子侄的期盼。
李三爷没有回答金梨花的问题,而是指着他腰间的剑说道:“这把剑是我大哥给你的?”
金梨花道:“不是”。
李三爷道:“他的梨花剑呢?”
金梨花道:“打成了家中的锄头。”
李三爷道:“为何?”
金梨花道:“师父说锄头比剑有用。”
李三爷又指着金梨花腰间的唢呐,问道:“这把唢呐呢?”
金梨花道:“师父传给我的”。
李三爷道:“他为何不传你剑,传你唢呐?”
金梨花道:“师父说用剑之人多,剑不用传,但会唢呐的人已不多,唢呐要传。”
李三爷忽的大笑了起来,继而说道:“大哥最重的就是传承,你传承了他的坚韧,也传承了他的唢呐,大哥比我们强,至少已有了传人。”
金梨花没有答话,表情也没有任何的变化,这世间已经很少有事情能够让他动容。
李三爷道:“你今晚是要用剑来送别我吗?”
金梨花道:“是的”。
李三爷道:“死后能给我吹上一段唢呐吗?”
金梨花道:“不能”。
李三爷道:“人死后都是要吹上一段唢呐来送别的,你为何不愿?”
金梨花道:“朋友亲人的送别自然用响亮的唢呐,你是敌人,只能用无声的剑。”
李三爷不再说话,而是举起了手中的刀,将气力运足,刀没有刺出,只是在空中悬着。
少年也没有动,从腰间拔出了剑,泛着红光的剑。
双方谁也没有动,很静,好像连呼吸都静止了。
“静”就是不动,而不动就是在等待,等待敌人的破绽。
动了敌人就知道了你是如何出手的,敌人也能找到方法应对。
而“静”不同,“静”充满未知,也充满凶险。
是为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必先动。
两人都是高手,高手过招除了招式的争斗之外,“气”的争斗也十分重要。“忍耐”就是“气”的一部分,谁先忍耐不住,谁可能就会死。
若是有人在旁边,一定以为两个人在玩“木头人不许动,谁动谁先输”的游戏。
两个人就是在玩“谁动谁先输”的游戏,而输的代价就是生命。此时如果有人走到两个人的中间,身上瞬间就会多上几个血窟窿。
双方在“斗气”,谁都不肯先出手,李三爷已经瞪得溜圆,眨都不敢眨,眨了那把泛着红光的剑就会与自己接触。
情人间的亲密接触,会让人欣喜,而剑和自己的接触,自己怕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因为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此时他才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已经是江湖中不多的高手,至少在“不动”上面,江湖中能胜过他的绝对不过一手之数。
两人就这样对着不动已经快要一刻钟了。
此时已经李三爷已不得不出手,一片梨花从不知名的远方飘了过来,缓缓的向李三爷的眼睛飘去,当梨花挡住自己的一只眼睛的时候,自己绝对会死,所以他必须要动,而且要快动。
他的刀出手了,带着寒光,劈了出去。
刀刃透着光,李三爷的眼睛也在透着光,这一刀很快,快到就像没有动一样,任谁也不知道这一刀会从何处落下,又会从哪个方向落下。
李三爷已经将这刀练到了极致,全身的气力也已都运在了这一刀上,这一刀就像是食人血肉的鬼魅放出的妖异眼神。
金梨花的脸仍旧坚韧,身子也如坚韧的胡杨,无论多么残忍的风沙,也决吹不走他的坚韧。
他的人是坚韧的人,他的眼也是坚韧的眼。
在这把刀马上要砍到身上时,他的眼睛连动三下,已经将这一刀的归处收进了眼底。
他的左手仍旧握着左腰间的唢呐,右手的剑却已刺出。
他的身体好似凭空有了一股劲,随着剑向右摇晃了一下。
这一下摇晃很快也很协调,就像他走路时一样,只不过他在走路时他的剑在他的腰间,现在他的剑却刺在了李三爷的左肋之下,也刺进了李三爷的心上。
朦胧之间李三爷好像看到了一道身影,腰间别着一把剑和一把唢呐,身影坚韧而挺拔,正伸着手呼唤着他。
李三爷笑了,笑容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已知道自己不用再带着愧疚活着,他的生命已经偿还了他的错。
金梨花将剑重新收回到自己的腰间,从地上捡起了刚刚飘过来的一瓣梨花,放在了李三爷的左胸上,说道:“我不能用唢呐为你送别,就用这片梨花代替唢呐为你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