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恨我的人走了。

1

最近总是做各种各样的梦,梦见去江苏投奔果子,却和她大吵一架,她把我丢在机场,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 梦见和张驰分手了,他一脸平静的把我送给他的手表皮带还给我。梦见去参加同学聚会,没带钱,被众人耻笑。梦见自己走在拥挤的大街,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时,她们都没有脸,只有披头散发。

三月的某一天清晨,我一个人从厦门坐车到汕尾看大海,风很大,我裹着张驰去年冬天送我的那条红色围巾。在汕尾拍了很多大海照片,回来后就感冒了,扁桃体发炎,咽喉发炎,身上烫的像火炉,连哈出的气都烫鼻。

我请了假,老板在电话那头骂骂咧咧。

索性挂了电话,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被子里冰如铁,可我没有力气爬起来加床被子。

晚上的时候,果子来找我,她一边拧着毛巾,一边嚷嚷:”张驰呢?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加班,还有你那个该死的姐姐呢?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找你拿钱的时候挺痛快的哈。”

我蒙上被子,懒得听她唠叨,心里却像是结了一张密麻的蜘蛛网。

我叫梧桐,林帆是我姐,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我们家里人命中缺木,恰好我家门口有棵梧桐树,家人就给我取名叫梧桐。

当时给我姐取得是”林槐”,她懂事以后觉得难听,自己改了林帆,寓意一帆风顺。

可是这么些年,似乎都事与愿违。

客厅里她的物件,最值钱的也只有那张吊床。

除此之外,破洞的毛巾,起球的呢子大衣,掉色的牛仔裤,都像她的人,一文不值。

果子买了银耳汤,扶我起来喝,她一勺勺的吹,然后喂我,我感觉到嘴唇上结了一层死皮,异常难受,她便拿热毛巾给我蘸。

潘明这时候来敲门,”梧桐,是我。”果子去开门,看见他脚边摞着大包小包,他说”梧桐,这段时间我和林帆都打扰你了,我们订了去上海的机票。”

我有气无力的应答,”她人呢?”

他垂下头,像打了败仗的将军,”昨晚和她拌了两句嘴,她跑出去没回来,估计现在她也到机场了,我去找她,你放心,照顾好自个儿。”

我从枕头下摸出来一个信封,递给他。”一路平安,到了来个电话。”

他接过去,打开,表情有些凝重。

”梧桐,你这是干啥?”

”拿着吧。我欠她的。”我转过头,闭上眼睛。

果子叹了一口气,屋里没人再说话。漫长的空白后,我听见他抬起脚步,拎着包,走出了房间,带上了门把手。直到客厅里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我才睁开眼,转过头来看着窗外。

用白纸糊过的窗户格外明亮,晃的眼睛发涨。

2

我这一病,就是三天,公司里的事积了一大堆,老板下了最后通牒。

要么走人,要么滚去上班。

于是,我又像往常一样,买了早点去挤公交,彼时,张驰已经五天没跟我联系了,只有五天前的一封说要出差的短信。

我盯着车窗外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心里感慨万千。一双手无处安放,跟着车厢内的人东倒西歪。

二十五岁之前,我渴望的生活,绝不是现在这样。

岁月打了一个寒颤,我脸上的皱纹都已经那么多了。生活却依然过得贫瘠。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这个城市工作,如果林帆没有来找我,我起码手上也还有点余头。初中毕业后她就出去打工,去年她从上海回来,拖着一个行李箱和一屁股债来找我,我去车站接她的时候,她正蹲在门口抽烟,穿的像个坐台小姐。

我走过去掐灭了她的烟,她骂道”林梧桐,给你脸了?”

我拖起她的行李箱走在前面,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如果你还想我收留你的话,你最好别说话。”

于是,她就真的乖乖的跟在身后,两手插口袋里,进门的时候用余光瞟到她的两只大耳环晃个不停,真是扎眼。

房子是我租的,一室一厅,一个月一千八。

她嚼着口香糖含糊不清的说”可以啊,林梧桐,好歹有个落脚地,你可比我混得好多了。”

我把两块沙发合到一起,给她铺上床单。

”什么可不可以的,生活是自己选择的。”

”自己选择?要不是你学习好,我会辍学去上海吗?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告诉你,林梧桐,你能有今天,全靠我的牺牲。”

我不想和她争辩,知道再说下去又要吵架,于是进了房间。

拿出存钱的铁盒子,毛毛角角的撇开不算,除去房租水电,一共还剩五千六百二十八。

林帆欠别人三万八。

我真是头疼。

3

晚饭煮了点饺子。

然后谁也不理谁。

就这样裹着被子沉沉睡去,半夜里从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讲电话,骂骂咧咧,似乎又是踢翻了垃圾桶。

我怒火中烧的开了门,”你还睡不睡觉了,你不上班我还得上班。”

”你上班了不起啊。”没有预兆的反驳。

”林帆,你能不能讲点理。”我气得关上了门,”砰”的一声,重重的隔绝了她的骂声。

也不知道她后来的一句话是对电话里的人说的还是对我说的。

就那么一句,声嘶力竭的,生硬的砸过来。

”你们都巴不得我死是吧?”

忙完公司里的事,老板良心发现,组织公司去郊游,不去的可以到人事部领两张海洋馆的门票。

拿到票后我给张驰打电话,不是无人接听就是不在服务区。

回到家的时候,她正光着脚盘坐在沙发上吃泡面,油滴的沙发上到处都是,我火大。

”你能不能不要在沙发上吃东西,滴的到处都是,怎么洗?”

”哎,我说,林梧桐,你是不是看我特不顺眼啊?”

我不再理她,拿纸巾擦油渍,气呼呼的把纸团扔进垃圾桶。

4

我一连几天没理她,她也懂得察言观色,每天自己做饭,吃泡面的时候也规规矩矩的坐在餐桌旁,眼看着海洋馆的票快要过期,我才好声好气的邀她一起去。

她的眼睛散发着光芒:”好啊,我可没去过。”

我点点头,在网上查地址。

她突然补上一句”我可没钱”

我说”用不着你掏钱,公司福利。”

去的那天,晴空万里,她一路上都像个孩子叽叽喳喳,仿佛智商还停留在十几岁。我从没看见过她这么开心,小时候分开,直到现在,每年过节她都没回来。

她走的那天,是个阴霾天,我只记得她的眼神幽怨,我说”姐姐,再见。”

她自始至终也不愿多看我一眼,这一走,就是七年。

两个小时后,车终于抵达市区,街道人来人往,热闹沸腾,海洋馆门口有各种各样的小丑表演,我要她去排队检票,我去买水。

回来的时候她说她弄丢了门票,我气得冲她吼

”你办的成什么事?”她低下头,不停的用手捏着衣角。我咬咬牙,去售票处又重新买了两张,进去的时候,谁也不理谁。

我窝着一肚子气,没心思听导游讲解,她倒开始在后面拍照。

”来,林梧桐,我们来拍张照,我们一张合照都没有。”

她像孩子一样乞求,看她那样我顺着台阶就下了,站在她旁边,不自然的看着镜头。

”好看。”她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

从海洋馆出来,我们在麦当劳吃了东西,我说咱们去公园散散心,樱花都开了。

她点头。

那天阳光灿烂,她穿着一件灰色长毛衫,头发自然的散落,没戴那副扎眼的耳环。

空气里都是花香味,让人心静。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她在上海的七年。

开始跟一个男人谈恋爱,可那人是有老婆的,她从头到尾一直被蒙在鼓里。

刚去的第一年,那是她最开心的一年,每天下班了约会,看电影,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

可是后来,那男人越来越忙,开始频繁的躲闪她。

那一年,她甚是落魄,丢了工作,住在一个破房子里,没有钱,也没有朋友。

那男人也不让她出去。只是偶尔给她送点饭菜过来。仿佛一个囚犯,生活颓废不堪。每天黄昏枯坐在门前,她就是那个时候学会了抽烟。

一根接一根。一发不可收拾。

像在机场等一艘船般的等待着那个男人来看她,与她百无聊赖的做几场爱。

5

发现自己怀孕的那天,她像疯了一样去找那个男人,可是哪里又会找得到。

她跌坐在床前,屋里还漏着雨,她感觉自己像一根羽毛,落在地上,没有声音,没有温度。

打完胎那天,她正扶着栏杆下楼梯,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拖去了卫生间,一顿拳打脚踢,那人的老婆发现了,带着人来找她麻烦,都是有钱有势的人,自然下手不会留情。

她是这么形容那场毒打的:

像被捆绑了强奸一样。

闭眼之前,她只记得地上有一大滩血,红的吓人。

她醒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噩耗。

她从此再也没法生育。

她讲这些的时候,又抽了两根万宝路。她毫不在意的笑,我却听的眼睛红肿。

我不知道她过得什么样的日子,但我知道她一定不好过。

却也没曾想,会这般痛苦。我无法想象当冰冷的手术刀伸进她子宫里时她的孤独害怕。

更无法体会她被毒打时孤立无援,心里对那个男人的恨意又会加深几分。

上海,这个城市太大了。

没点背景真的站不住脚。

就算勉强站住了,也会被推一把,轰然倒塌。体无完肤。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坐实了小三这个称呼的弱女子,没有人会饶过她。

可她也其实是一个受害者。

像她说的差不多的情节。

被生活捆绑起来,强奸了。

听完她的话,我真的一点都不怨她了。

6

我其实没注意,她的脾气犹如夏天的天气,前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就暴雨将至。

那天她赖床不起,我正准备换了床单被罩拿去楼下洗,她骂骂咧咧”一大清早都不让人睡觉,我靠。”

我气不打一处来,掀了她被子,”你不挣钱不说,欠了一屁股债,你知不知道你拖累了我的生活,林帆,拜托你,你要睡滚回去上海睡。”

她也不饶我”林梧桐,你别得寸进尺,天天逼钱钱钱的,我迟早还给你。我明天就出去卖。行了吧。”

她拿枕头砸过来,我没躲。

砸在脸上轻飘飘的,不疼,我却觉得心寒。

这些年,我们都过得不容易,二十多岁,一穷二白的年纪。没钱,没车,没房,在外,一切只能靠自己。

这个城市,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格外冷清,让人觉得悲哀,看不到未来。心里总是有酸楚,每每抬头望天空,都觉得像在做一场梦。

每天每天,徘徊在打印机与传真机之间,被秃了头啤酒肚的上司唾沫横飞的指责,口腔里永远溢着咖啡的苦涩味,却无法真正的让人打起精神来。

心里像长了一节虫子。在白炽灯下日夜啃噬着骨子里的热情。

刚搬进这个房子的时候,每到下雨天,果子都会买两罐可乐来陪我坐一坐,她知道我怕打雷,我们躺在床上聊未来,聊过去。

入睡之前,她会起来去卫生间拿个盆接从房顶漏下来的雨水,她总说:林梧桐,你缺个人照顾!

我不知是一口可乐喝的太急了,还是听来酸涩,竟差点丢盔弃甲热泪盈眶。

偏不服”我一个人好的很。”

林帆和潘明走了一个星期,也没有一个电话。

我正担心的不行的时候,张驰跑到公司来找我,彼时,我正在办公室开会,拿着年终报告对着PPT讲解,他就那么慌张的冲进来,领带都歪了,他扶着桌沿大口大口喘着气,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出一句”梧桐,快走,你姐……死了。”

7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我恍惚起来仿佛听到下面的人在窃窃私语,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冲出的办公室,只记得我心里像憋了一团火,路过码头的时候,有沉闷的轮船汽笛声呜咽而去,像是对这片土地告别。

我看着落日,看着鸽子腾空而起,我渐渐平静,张驰的眉像一张被揉的皱巴巴的纸,我却连眼泪都掉不下来。

心里的噩耗压得我无法喘过气,我情愿这是一个玩笑。待我笑声收尾的时候,她还是一如从前漫不经心的嚼着口香糖,和我漫谈人生理想。又或者骂我也好。

我没有多余的钱来办葬礼,我也没有办葬礼的经验,只是给她租了一个棺材,送去火葬场火化。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给她作遗体告别仪式的时候,母亲差点晕厥过去,这个年过五十的妇人,头上白发已过半,脸上的肌肤由于长年晒太阳显得黑黝黝,皱的像一枚核桃肉,蜷缩在一起。

林帆在和潘明去上海的路上,临阵脱逃了,列车半夜停靠站点的时候,她说太闷,下去抽根烟。潘明靠在座椅上睡眼惺忪,等列车缓缓启动的时候,她还没回来。潘明急的站在车厢门口一声又一声喊:林帆,林帆。

站台里黑漆漆,只有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

我抱着那盒沉甸甸的骨灰,像是抱着她的一生,太重太重,罐子还有温度,我生怕一不小心撒了手,摔了她一辈子就完了。

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痛下的决定,又是怎样在空无一人的荒野里对自己毫无半点怜悯,法医交代,她走得平静,死因是用酒服下了安眠药,不少于10颗。

我想起她生前吼的那句话”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又想起我懟她的那句: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我是无心之失。

没想到成真了。

姐姐,你现在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再没有人能吵的到你了。

8

她的照片很少,不是带纹身的就是抽烟的,要么就是板着脸皱着眉头耍酷的。遗照选了一张她笑着的照片,就是那天去海洋馆我跟她的合照,把她剪了出来。她的眼睛亮晶晶,像月牙。

母亲说,你姐姐命苦,活着的时候不爱笑,走了倒是要笑着走的。

母亲不再哭了,她问我,”你姐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我沉默良久,看着遗像面前的那坛香火,白蜡烛火光摇曳,影子映在墙上,晃的我六神无主。

我拿出手机,翻出一条短信。

您尾号****的储蓄账户收入人民币五千元整。

那是信封里的钱,她通过ATM机原封不动的还给了我。

潘明发过来一条彩信,是林帆背包里的笔记本。

潦草的字迹,把纸张都划破了。

那四个字,强有力,刺破了我本就不堪一击的心。

她这样写道:

”妹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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