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桃花姐这几天一直笑眯眯的,脸色粉扑扑的,犹如她的名字桃花一样。
“桃花,多会儿去李庄相家?”东屋富贵婶子在门里看见桃花过来大声问。
“定的是初三。”桃花姐一点都不害羞。
“你这回可不歪,嫁出咱这山旮旯,比你姐强。”
桃花姐笑个咪咪出了院子。
桃花家兄妹五个。老大是哥,叫春生。剩下的都是姑娘,像一朵朵花,名字里都带着个“花”,梅花,桃花,菊花,杏花。这要放在有的人家,一直生女孩,怎么也得有叫“招娣”、“改女”的。这四朵花,在父母眼里可金贵着呢。
大姐梅花和大哥春生是同一年定的婚,梅花说给了邻村后石沟的李宝贵,春生说的是邻县大宁圪瘩庄的闺女。大宁可是个贫困县,和我们村搭交界,我们村很多人都娶的是大宁闺女。可大姐梅花都结婚了,大哥春生的婚事还拖着。这不,逢年过节的,都得去女方走动走动,每次都得三块五块的,让人有点吃不消。
听说桃花姐说的这一家不错,男方父亲在煤窑上班,家里就只有俩个男孩子,她的对象是老大,家里的三间房子自然就是老大的。而且,李庄离县城才二十几里,不像我们这里,离公社都二十几里,离县城就四五十里,一年也不进一次城,买东西都是到公社。
初三这天,桃花姐穿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去相了家,和她一块去相家的,除了她的姐妹,还有未过门的嫂嫂,还有姑姑姨姨等十几个。回来后,她家就挤满了人,连门墩上都站的是。人们七嘴八舌地问,不断传出“可是不歪”、“好人家”、“享福吧”、“啧啧啧”的赞叹声。
这次相家看来是真的相上了。彩礼八佰,“车子手表缝纫机”都有,衣服是八身,还答应打立柜。这次就带回来俩身衣服,男方亲戚们送的好几块的确良、的卡,还有二十块钱。第二天,还有人上门去看相家带回来的东西,桃花姐就一件一件摆出来让大家看,衣服好看,布料也不歪,鞋还是皮底鞋。桃花姐简直要高兴坏了。
“桃花个子高,这俩身衣服恐怕春生媳妇穿上大。”
“布料都能派上用场呀。”
“看来春生今年是能够把事给办了。”
……
2.
四个姑娘里,数桃花姐性格开朗,大大咧咧,说话做事没什么规矩,村里人都说她太疯了。
可我就觉得桃花姐好。其实桃花姐长得不漂亮,没有其他三个姐妹好看,但是她很能干,虽然才十七岁,却里里外外一把手,干活很利索,又做得好。上地回来,总能踅摸回来点野果子,比如黄澄澄的醋柳、粉个扑扑的圪莙、红不丢丢的樱桃……,除了给她的妹妹杏花,还舍得分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她还会制作黄芩茶叶,能拿到公社卖不少钱。
自从相家后,桃花姐就时不时地到男方家去,回来时总能带回不少东西。她在男方落下了好名声,勤快能干,不是下河洗衣服,就是上地干活,虽是没有过门,却从不摆架子,也没喊过个累,叫过个苦。
一年,两年,桃花姐家修了新房子,搬出了我们这个大院子,桃花姐也十九了,按媒人说的,二十岁,桃花姐就要嫁到李庄去了。我们都盼着这一天,到时候全村人就能吃上一顿好饭了,男方条件好,说不定还能吃上大米饭。
“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什?”
“李庄来人了。”
“来干什来了?”
“说是要让退彩礼。”
村里都悄悄地传着。
“桃花去湖北了,都走了几个月了。”
“不是她姨姥姥病了,去看姨姥姥个了?”
大家操了不少心,可桃花姐一家人出出进进,像没事儿似的。我们这帮孩子向杏花打听,也打听不出来什么。这议论就渐渐没声了。
桃花姐家在湖北有亲戚,这让我们很是羡慕。湖北是南方的一个省,离我们这里很远很远,听说南方家家户户都很有钱,什么东西都不缺,要什么有什么。
3.
一天,院里的几个婶婶凑在一起纳鞋底,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原来是桃花姐从湖北回来了。果真,杏花上书房时,平常光溜溜的头发上多了个卡子,大家想看看,杏花都不舍得摘下来,说是害怕弄坏了,一上午都护着,生怕从头发上掉下来。
桃花姐要和男方退婚。
“真是作死呢,春生还没有办事,办事的钱还不知道去哪里弄,哪有钱退!”
“李庄不退了,让择个日期办事。”
“桃花在湖北找了个当兵的。”
“说话也变了,和咱都不一样,好像说的是什么普通话?”
“这可该怎么办?愁死一屋人了。”
我们村子小,只有几十户人家,虽是家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但一家的事仿佛就是全村的事,只要提起桃花姐家的事,好像都能听到全村人的叹气声。
自从桃花姐家搬出了我们这个院子,桃花姐又经常不在家,我就很少见过她。这次她回来,关键是从湖北回来,我暗暗期待着希望能见到她。
一天吃过晌午饭,大人们都上地去了,我和几个小伙伴在院子里打扑克。忽然,桃花姐从院子西门进来了。“桃花姐,桃花姐。”我们都怯怯地站起来,打量着她。她微笑着,把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叫了一遍,在院子里转了转,还爬在她家旧房子的窗户上往里看了一会儿,就从院子南门走了。
桃花姐比以前好看了,黑黑的皮肤比以前白了许多,细了许多,身条也比以前好了,感觉是屁股、大腿没有以前肥实了。她梳着个马尾,用的不是头绳,是皮圈,头发紧紧绑着,一点都不乱。她走过去还有一股胰子的香味。看着她笑吟吟地,走路特别有精神,我心里有点打鼓:不像是有事呀?可能是说好了要嫁给李庄吧。这样一想,自己心里也放轻松了:一直和家里圪顶着,全家人都不搭理,那多难受呢。
下午还没放学,我们正在学校院子里疯跑,有人哭着,把杏花叫走了。大家就呼啦一下子都跟上去了杏花家。
还没走到杏花家院门口,我们就被人拦下了不让去。
桃花姐死了。
据说,下午三四点,邻居去她家借锄头,进门闻到一股蒜味,还自言自语说,这一家子中午吃了什好饭了,一股蒜味,而后发现她直挺挺躺在炕上,叫了她几声,她也一声不吭,这才发现她口吐白沫,昏迷不醒。
村里会看病的玉喜叔恰好不在村里,大家忙乱着要往公社医院送,东头的一个老人说,送医院来不及,赶快牵头牛来。牛牵来了,大家把她放在牛背上,不停地捶她的背,倒是吐出来一些东西,但人还是没有救回来,走了。
村里的小孩子都被赶回了家,年轻人死了,怨气大,粘上不吉利。
这一夜,整个村子里的人都难以入眠。我躺在土炕上,大睁着两只眼睛,望向黑黝黝的木头楼板。小孩子对于死亡是没有多少可说的恐惧,五味杂陈好像也不准确,只是有一股难言的情绪堵在胸口,眼前一直浮现着桃花姐微笑的脸……不知不觉,反而睡着了。
村里倒是安静了好几天,谁也没有传出什么话来。桃花姐家里也没有多少哭声,很快就把她打发安葬了。
4.
过了很久,村子里来了个当兵的,打听桃花姐住在哪里。
“桃花住在哪?”被打听的人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吭吭哧哧半天,打量了一番这个穿着军装的人,而后告诉他桃花不在了。
有些事这才被大家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桃花姐给那个当兵的写过一封信。
桃花姐去世前几天,把自己衣服的扣子都拽掉了,她妈妈还骂她,说是糟践东西。谁曾想到,她那时候早打定了要死的主意。人死后,要穿的寿衣不能有扣子。
她跑到二十里外的公社供销社去买敌敌畏,说是春天了,害虫多。
死那天,村里好多人都看见了她在村子里转悠。
那天,她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穿上了从湖北带回来的衣服。
……
李庄也没有再提退彩礼的事。
那个当兵的倒也胆大,不怕邪,给桃花姐上了坟,烧了纸。
第二年,春生哥办了事,把早在六年前就定了婚的老婆娶回来了。
桃花姐这朵桃花陨落在春天,再也不能绽放了。
后记:因为彩礼发生的悲剧,在过去,在农村,有很多很多。现在《民法典》颁布实施了,但依然还有女方父母,特别是农村,还在索要天价彩礼,开口就是二十万三十万,搞价也落不下来多少,这还不包括房子车子,导致男方家庭生活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