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班主任点头示意,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到了教室最后方。老师告诉我说,今天下午这两节连堂语文课,要带着他们核对试卷。
刚刚拿到成绩的孩子经历了紧张、惊喜和失望,边接受着分数边踱回座位上。不论是笔直端坐还是托腮歪坐,每个人都安静地浏览老师红色的笔记,默不作声。揭晓成绩的课堂,总能让全班陷入难得的集体性乖巧。
虽然这时窗外没有蝉鸣,但风掠过树叶的声响,摇晃在桌面的光斑,和记忆中毫无二致。
我坐在后面,视线和他们一样高。若面前有张桌子,或许我会迅速打个盹。然后在睁眼的瞬间,看着自己的大手大脚,陷入几秒钟的断片。
猛然想起自己小学的时候最不喜欢安排在下午的主课。明明刚吃饱饭不是吗,可还是惦记着校门口一块钱一条的巧克力。就是因为刚刚吃饱饭的缘故吧,上下眼皮坚持要抱在一起嘀咕无休止的爱恋。阳光会在教室前排的墙上投射出完美的三角形,于是我就盯着那条光谙分界线看,默默想着那条线消失的时候,我距离放学回家还有几个钟点。
此时我看着那道阴影,想的是一个衣着入时的少女怎样在自然光的协助下展示出衣衫下的曼妙曲线。或者一个棱角分明的男孩该用怎样的站姿,才能展现给镜头立体俊俏的脸。
思想层次都差不多不是吗。
班主任的字写得非常好看。高悬的黑板没有田字格,圆柱形的粉笔也没装流动的墨。他一笔一划,遒劲有力,顾盼生辉。
于是我也决心练好我的字。孩子们有事没事就会举手,把我当成长了腿的发声字典使用。我的字虽然工整,但和班主任的比起来,就是幼儿园小朋友愧对中学组书法比赛冠军。有时我拿着孩子的铅笔找不到地方写例字,孩子往黑板一指:老师你可以写在前面的。我扫了一眼满黑板的稳健笔锋,心里默念一句算了吧。
周末休息,我翻出去年暑假购入的字帖。前两页用过,记录着我短暂的毅力。我翻到第二页,握着兼职挣钱买来的德国钢笔,认真地临摹起「冰」字。墨水游走的痕迹和弧线,连带起肌肉组织,牵动了某根神经。就像电影里表现时间穿梭的情景一般,我身边的摆设张合景物移位,屁股底下的转椅成了小板凳,不变的是捏着笔的我,不过回到了十多年以前。
外公在认真地给我讲「永」字的写法。王羲之与永字八法,书法故事最出名中的模板,还没上小学的我聚精会神地听。我没想到,这段记忆如此清晰地刻在了脑子里,一经触发,就呈现得如此清晰。我拿着外公用毛笔写的字卡,用铅笔在那粗黑的比划上从上点到下,卡片上多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凸起,洒进房间的夕阳调暖了色温。我闻见厨房的香气,扔下卡片从椅子上跃起;门锁打开又关上,我跑进外婆的怀里,脸先撞上她手里的袋子,然后迫不及待地接过来抱到餐桌上,翻捡着里面即将属于我的东西。
我把字卡抛向一边,拿起大头针,坐到木头窗台上开始刻字。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自由结构,比划随意。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会写自己的名字,我找来一大捧蜡笔,用力划过每一条纹路,把原本就七扭八歪的字迹,描得更加触目惊心。
后来老房子装修,那个窗台也拆了。
我挺后悔小时候不好好练字。不然的话,今天我也许就不用一大把年纪的时候,和小学生坐在一起,干我小学时没干好的事情。
送孩子们到校门口等家长,看着一个个孩子蹦进家人的怀里。撑着伞的家长搂过孩子,然后笑瞇瞇地和我点头致意。我一直微笑响应,直到学生全部离开,我不知道还要笑给谁看。接下来我要把班牌收好,然后转地铁和巴士下班。
我得走快一点。每次下雨,没有人提醒,总也想不起来带伞。
回到家还要给自己做饭,工作不知道能否做完,明早天没亮还要负责把自己拎起来。
比自己矮大半截身子的孩子们时时刻刻在提醒我逝去的时光。我奇怪的是,看着他们的脸,我能够清晰回想起自己的十多年前,然后发现中间的时间片段全都消失不见。我惊讶的是,慢慢发现年龄不过就是个数字,最多只能是个时间的标尺。许多人随着年龄变老,可是没有长大。
虽然有那么多次,我坚信自己终于长大。
但更多次,我发现自己从未真正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