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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小桃不爱记事，她的脑袋瓜就像个浅浅的杯盏，浅到只能盛薄薄的一层清水。时间长的，印象不深的，都流走了。比如她对自己的妈妈，就没有一点印象和概念。在她的世界里，只存在3个人。
一个是爸爸赵家余。爸爸又瘦又高，不爱笑，嘴边经常被烟雾笼罩，所以当他张开嘴要来亲自己的时候，有一股呛人的辣辣的味道，小桃就会不乐意地使劲挣扎，挥舞双手，一不留神就刷过爸爸的脸颊，留下了清晰的掌印。爸爸会生气虎下脸，把她一搡，叉腰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到底是不是我闺女？你是我从垃圾场捡来的吧！垃圾场是什么地方，小桃不知道，不过反正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小桃于是就难过起来，扁扁嘴巴要哭，爸爸又赶紧慌忙摆手，得得，我不说了，我说错了，你是我闺女，亲亲的一点不带假的。
承认错误光说是不管用的，爸爸还要给她变魔术，变出吃的才行。有时候是食堂做的包子，包子馅得是全肉的，豆沙或者素菜的不成，全肉包子小桃能一口气吃三个。有时候是棒棒塘，果绿的、粉红的，看着就那么招人爱，小桃彻底眉开眼笑，会心满意足地舔上一天，一直舔到只剩下光光的棍儿，那连绵不绝的口水已经将前襟打湿了一片。吃东西的时候，一般是小桃心情最好、最安静的时候。
有一次爸爸从外面回到家，非常神秘地塞给她一块圆圆的金币，对她说，你咬一下试试。小桃拍着手欢呼，好漂亮啊！她小心地一点点剥开金色的包装纸，一种新鲜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小桃的眼睛瞪大了，咬一口又甜又香还有点淡淡的苦，三口两口就下了肚子，吃完了吧唧吧唧嘴巴，还伸手要，爸爸又给了她一块，同样飞快地消灭掉。好吃，圆饼好好吃。
傻丫头，这叫巧—克—力。赵家余拍拍自己的口袋，我就两块，都给你了，没了!看小桃噘起嘴巴，他索性把两个口袋布都翻出来给她看。小桃这才作罢，然而从此就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叫巧克力的东西。巧克力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比肉包子和棒棒糖都好吃，小桃深信不疑。
隔了好久，却不再见爸爸带巧克力给自己，她就猴到奶奶身边，抓着奶奶的胳膊摇来摇去。于惠芬给她缠得没办法，揣了点钱去厂里的代销店，可一看那价格，乖乖，要十块钱一块，她兜里的钱要是买了巧克力，就买不了菜。思忖再三，她买了一斤高粱饴软糖，哄小桃说，巧克力吃多了肚子疼，还是这个好，软软的。小桃半信半疑地吃了一块，高粱饴太软了，粘牙齿，她抠了半天才抠下来，又舍不得丢，还是嚼嚼吞进肚子。看着她愁眉苦脸的小模样，于惠芬忍不住乐了。
奶奶是小桃的主心骨。小桃很听奶奶的话，奶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于惠芬压根没觉得小桃是个需要特别呵护的特殊孩子，她一直坚定地认为，小桃就是和一般孩子一样。话说不利索怎么了，慢慢说就是了，反应慢怎么了，那是稳重踏实，爱流口水怎么了，多换两条手帕不就行了，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没有问题。于惠芬还非常得意地和邻居们说，我们小桃可聪明了，我后背痒，只要一喊，她立马就过来，伸手给你抓，抓的劲道刚刚好，可舒服了。
说着说着于惠芬高喊一嗓子，小桃，过来帮奶奶抓抓后脊梁！小桃蹦蹦跳跳跑过来，撩起奶奶的衣服就抓。左边，哎不是，上边一点，对，就是这儿。于惠芬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扭过脸对大家说，怎么样，我说的吧，你别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这丫头心里清楚得很！
是的，奶奶对她好，小桃是清楚的。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小桃是和奶奶在一起。爸爸经常值夜班，回来晚，早上要睡懒觉，而且一个礼拜只有一天休息，和小桃基本上只能打个照面。尽管奶奶有时候也发脾气，也会照她的小屁股来两巴掌，可是一会见不到奶奶，小桃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小时候，她会一声接一声地扯着嗓子怪叫，像拉响消防车警笛。于惠芬要去菜市场，把她放到隔壁王婶家，就一会功夫，王婶被小桃的刺耳尖叫吓得赶紧去找她奶奶。于惠芬只好把她背在身上，到哪儿都不放下。小桃趴在奶奶的背上，感觉很踏实，摇摇晃晃地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小桃日益茁壮，压得于惠芬的腰弯成了一个虾米。王婶咂咂嘴巴无限感慨地说，于大妈，你累不累啊？成天这么背着。
呵呵，我还能背多久，小孩风吹一样地长，到时候你要背都背不到喽。于惠芬将滑落额前的一缕头发抿好，坦然地说。
王婶顺手轻轻掐了一把小桃的大腿，惊讶地问，这小东西吃了啥，长这么好？你看这大腿，这胳膊，比我们家丁丁的腰还粗呢！
王丁丁一听到这话就不乐意了，他把手中的玩具手枪对准了赵小桃，低低地说，看枪，大胖子！作为王婶中年得子的宝贝疙瘩，王丁丁一直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待遇。虽然他比小桃大三岁，但是和小桃站在一起，就像油条和包子的聚会，差距是相当明显的。油条自小娇惯，不仅挑食，还挑人，动不动就赌气撒泼。包子原本也不喜欢油条，可有一天看到油条拿着彩笔在白纸上画画，一会儿是只大公鸡，一会儿又出来一只小猫咪。包子的眼睛都瞪圆了，手指着纸快活地大叫，漂漂，漂漂！
受到鼓励的王丁丁画兴大发，整个下午画了一张又一张，甚至还以小桃为模特，创作了一个小女孩的头像。小女孩有着一张和小桃一样的圆脸，但和小桃短发发型不同的是，小女孩有两根长长的大粗辫子，而且每根辫子上都有一个红色的大蝴蝶结。王丁丁豪爽地说，拿去吧，这就是你！赵小桃笑开了花，如获至宝地接过来，认认真真地审视，口水也顺理成章地流成了小溪。
从此，油条王丁丁就成了包子赵小桃心目中很厉害的人，须仰视才行。
而包子赵小桃也成了油条王丁丁的跟屁虫小尾巴，他干啥她就干啥。在王丁丁画画的时候，她也拿一张纸坐在小凳子上画，她笔下的物体一律有着庞大的体型，满纸的大苹果，肥硕的大脸猫，以及像皮球似的胖男孩。这是谁啊，这么肥？王丁丁指着她的画的男孩，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丁丁哥哥。小桃头也不抬，奋笔涂抹。
我有那么胖吗？王丁丁又气又急地嚷嚷，你好好看看我的样子，真笨！他抢过纸，三下五除二把胖男孩擦掉，又画了一个身材修长戴着黑色墨镜的少年，手里还潇洒地拿着一把盒子枪。他得意地递给小桃，这才是我！送给你吧。
王丁丁从没有把小桃当成需要特殊照顾的朋友，在小桃的面前他很容易获得全方位的优越感，觉得自己很聪明很机智很能干。每次看到小桃笨拙地模仿他的样子，除了偷笑，他心里还油然而生出怜悯来。真是笨啊，这个世上怎么有这么笨的小孩呢？他暗地摇头叹息。
两个孩子在门前玩泥巴。这个游戏规则是必须用力将小刀甩下来，插到泥里，以此划线分割地盘。王丁丁很快就扩大了自己这一方的面积，而小桃没法准确掌握小刀的使用方法，总是犯规，急得直哼哼。
看，那是个傻子……嘻嘻，好玩……突然背后传来几个大孩子的窃窃私语和压抑不住的笑声。为首的一个9岁左右的半大小子走到小桃面前蹲下，笑嘻嘻地对她说，你好啊！
小桃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你叫我一声爹，好不好？
王丁丁直起身子喝问，喂，你哪来的，干啥啊？
你叫我一声，我给你吃这个。那小子没理睬丁丁，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在小桃眼前晃了晃。看见了吗，巧——克——力，你叫我爹，我就把这块巧克力给你，都给你吃。
一听到巧克力，小桃的眼睛亮了，她咧开嘴，正要喊出来。王丁丁突然一把夺过来扔出去。巧克力跌落在地的同时，外面那层纸散开，露出里面的真面目，原来是一叠烟盒外壳做的“元宝”。
呦，哪来的野小子，你敢动我的东西，你不要命了？大男孩气急败坏，揪住丁丁的领子把他一推，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和这个大傻子在一起，是不是在搞对象？
这话一下点燃了气氛，其他几个孩子哄堂大笑起来，乐得东倒西歪，抱着肚子直哎呦。王丁丁怒从心头起，一跺脚冲这家伙直直地撞过去，将他掀翻在地，一屁股坐到泥地里。还没等丁丁回过头，一个胖胖的声影从他身边急速地掠过，直接扑到那男孩的腿上，旋即后者发出一声惨叫。哎呀，她咬我，妈，妈你快来啊，救命啊！那坏小子终于露出了孱弱的本质，吓得大叫起来。
那天晚上，被各自的家长严词教训了一顿之后，鉴于责任不在自家，赵家余奖励了两个孩子一人一块香草巧克力。两人相视一笑，飞快地啃起来。8岁的王丁丁擦了一把嘴边的巧克力末，老气横秋地对5岁的赵小桃说，你要记住，我们都只有一个爹，不能随便叫人爹，有巧克力也不行！
吃得满嘴黑乎乎的小桃看了他一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