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树下睡了一觉,青霞已生,衣上落花还未拂去。知你在等,遂不敢迟。
1
清晨,见情在昏暗的房中起身,绯色亚麻窗帘被日光盈得半透明。隐约传来鸟啼,断续的,极其短促。她赤脚拉开窗帘,恰逢一只喜鹊掠过檐边,还未来得及看清飞翔的模样,它立刻向河岸的柳枝飞去。
天空是淡蓝色,并不浓稠,类似敦煌壁画中反弹琵琶的仙女披帛。云层呈纵横交错的条带状,钓起深浅不一的晨曦。见情熟练束起头发,开始清扫房屋,焚一支白檀,倚着窗户专心致志看清淡的天空。
忽地,手机传来提示音,原是昨日漫漫写下的两句诗有人赓续。见情写“一袖清风一碗月,一窗山雪一夜灯”,许多年前旅居他乡的景致,昨夜无稽想起,诉诸笔端。那唤作清蔓的陌生友人,在夜半续“半壶漂泊难入喉,不消残酒了余生”。
妙句,见情当即欢喜。于大多情况而言,文字照见心性,一刹那的共鸣,定是出于持续的学习与积累。她反复念着清蔓的诗,伫立远眺,清净的愉悦有如水落石出。而不可否认,思虑妙则妙矣,添了无可奈何的哀愁意味。见情咀嚼着,正想如何作答,便收到清蔓的消息:初见欢喜,愿结长友。
与欢喜之人的遇见,如于清晨的山林行走,蓦地跃出一只戴着鲜花的小鹿。他的背脊,开满了云海繁星,嘴中衔着佩兰杜若,就这样,睁着水灵灵的眸子看你。见情微笑,缓缓隔着屏幕敲下: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半分钟之后,清蔓回了过来,短短四字:幸何如之。
见情凝神望着,方才的思绪拉回来。然交浅之时,言得深了,不是合适的方式。既然相遇,自有缘法。她再次念起“不消残酒了余生”,清蔓两个字生了浅浅一层雾气,触手微凉。
2
日子如水一般流过,清扫、焚香、奏琴、听戏、饮茶、工作、行走、记录、阅读……看似散漫,实则自有秩序。内在流动的能量,日复一日地累积,生命质地趋向于简单幽深。
一日,见情照常下楼摘取野花,收到清蔓的快递。里面是一本雕版印刷的《浮生六记》,一包明前龙井,蓝印花布缝制的茶包,精致的盘扣封口。《浮生六记》中,夹着一封褐色信笺,写着“清蔓”,疏密有致的楷体。这些年,鲜少有人寄手写信笺,墨蓝色的钢笔。见情将狗尾巴草和白色野花插入陶罐,盘腿坐下,凝神打开信笺。
“见情,问好。适才下了一场雨,恰逢庭中海棠开了第一朵花,想与你分享此刻的心情,遂提笔写信。众多花中,想着白色花朵最适合你。玲珑清淡的茉莉,细长纤巧的玉簪,馥而不俗的栀子,灵秀雅致的石竹,意气高洁的梨花……也常想着你的模样,穿一件月白色的盘扣棉衫,长发用银簪挽起来,戴一朵和着晨露的野花。”
“这几日工作疲累,偶尔去公园散步,与来往的老人闲谈。他们是有趣的人,说起山水时眼中会有干净敬畏的光芒。也有跳广场舞,聚在一起闲聊邻里短长的老人,总少了美感,他们也许忘了曾经怎样年轻过。像深秋的果实,有的落在泥土中,皱皱巴巴,常有破损,沾了几层灰尘。而有的,如同莲子,洁白如玉石,靠近有沁人心脾的清香。昨晚,和一位老人聊了张火丁,一直赞同她的薛湘灵演得极好,《春闺梦》也好,是风华绝代的女子。”
“去外婆家,陪她听一折《闹严府》,筱白玉霜灵秀婀娜,撒娇使性儿分寸恰好,好生欢喜,其中一句‘我好似连针吞下线,牵肠挂肚刺人心’,真是巧妙的情话。偏头觑外婆,她的无名指轻叩桌面,缓缓打着拍子,神情之间,陶然忘机。看过她的相片,年轻时极美的,抱着襁褓中的我,笑得如同庭中的白色海棠。”
“见情,我们年老会是怎样呢?每每想到这里,就很宁静。这是好的状态,不对事物有所恐惧,也没有过分的期待。想与你在庭中斟一杯茶,盏中的茶汤泛起涟漪,却不是彼此的皱纹。若你不来,也没什么可惜,我会望着鸦青色的春山,等着月光寻觅到当年一起种下的白色花朵。待它们的花都开满,风都渐暖,托鸿雁捎封信去,捧给你清澈见底的问候。”
最下方是落款,娟秀的楷体。见情捧着信,再抬眸,掠过喜鹊的影子,一霎时有了泪水。他人的照拂与相信,于己而言,是至深的感恩。有时因为太过深沉,无由惶恐,难以担承。心底却是凝噎的,哪怕一句简单的“谢谢”,敲下时的指尖,也有颤抖。
见情忽然想起,曾经在他人摄影作品下留下喜欢字样,是济南的柳絮,浅青深白,镜头简直像极了婴儿的眼睛,拍出来那样纯粹。一日后,她站在城市夜晚的玻璃窗前,内心暗流涌上来,闭目诵念六字大明咒。忽地,收到她的消息:知道你爱济南的柳絮,特地又拍了几张。素昧平生的友善与仁慈。那时的见情,望着屏幕,僵硬的眼中涌出泪水。
然美好诸事,字里行间,横竖撇捺,最能体悟出几分真假。如她当年的那句喜欢,怎么说都带着惘然。“这是好的状态,不对事物有所恐惧,也没有过分的期待。”这句话啊,清蔓故意写得方正,着力太重,失了分寸。也不知是在提醒自己,还是试图让阅者相信,她不是善于隐藏心事的女子。正如清蔓后来所说“不过是个逃避的逸人,极薄弱的,经不起风。”
蓦然想起一句话:若人人都能学会拥抱,这个世界也许没有那么多悲剧。而我们,许就是在善念与相信中,持续不断地褪下旧躯壳。那些出现在生命中的人,爱过的、被爱过的、给予的、被给予的、伤害过的、轻视过的,都曾反手加于我们头顶,为我们炼去渣滓、除去杂质。
3
黄昏,见情向粳米中投入百合,远处的街灯次第亮起。她望着砂锅雾气,出神片刻,寻来白纸。
“清蔓,问好。来信已收。喜爱相赠的明前龙井,午后泡了两壶,读几页《无量寿经》,心境澄明许多。下午去爬山,看到塔顶一朵藤蔓般的云,想象是你。回来后,清晨的野花未败,世间万物远比我们想象的蓬勃盎然得多。现在,写下这些字,月光在眸中越来越丰盛。点一盏烛火,愿万人眼中,灯火通明。蔓儿,烛火的光亮,是神灵瞳孔的颜色,比灯光干净简单,已给你捎去些,去年寺庙的僧人相赠,有莲花的香气。”
见情清楚明白,生命运转自有其轨迹,能做的,只是适当引导,而非霸道强求。若非心性偏差,能够奉持善良与纯真,便任其行走,保持自由。这也是汇聚力量,卸下负重的最好方式。
见情将信封好,写上名字。见情,见情。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情。
4
清蔓再次来信,是在夏日,荷花开放得密密叠叠。见情倚着窗,看着熟悉的楷体,水风淡淡拂过。
“见情,问好。感谢那些烛火,给予我很大帮助。接近古老的事物,将心中所有的知识概念抽离,想象如何与它们对话,如何伸出手去接触,如何越来越接近空性,如何与它们处于平等的位置。当眼中只余光亮,体会到智慧与慈悲缓缓生起。”
“也曾接触过哲学,心性控制力不够,反被它们拖入深渊,与光明南辕北辙。自恃太高,以为具备力量度过河流。那段时间,触笔尽是欲望与空幻,心中有着巨大缺口,沉默着经过所有人,心中却有飓风,自旷野呼啸而过。带有戾气的探寻,是堕落,曾经却自恃为一往无前的勇气。”
“年少时,我们总将沉沦的深度,故作姿态地认为是深沉,极其表面浅薄。对生命、宇宙知之甚少,却自以为了解内核。甚至于生死,一笑置之的态度,也不过是无明。仔细想来,那时有着全部不畏惧死亡的勇气,也不过是逼仄世事的逃避。无论用怎样‘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的句子来掩盖,追究根本,只是没有自我跋涉的勇气罢了。”
“直到遇见老子。这是个多么通明可爱的老人家,他会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读罢心中如有清泉流过,风吹处花香细生。你体会过醍醐灌顶么?并非字面的概念理解,而是切身的、彻底的感受。曾经我将自己困顿在茧里,日复一日,拼命往黑暗处跻身,以为对岸就是光明。后来明白,若认定的方式与哲学只会让自己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忽略周边亲友的爱,对全世界越来越薄凉冷漠,那种所谓遇神杀神的勇气,只是折堕,仅此而已。”
“可我依旧感谢当年的自己,那么真切清醒地痛苦过、绝望过。没有经过淬炼的美好,是薄弱且不堪一击的。我不相信一个人从出生到老死,会永远瞳孔清澈。而你,见情,是我的上师、佛陀,遇见你,如同遇见一朵大雪中的荷花那么不易。”
“你一定也经过那么多的黑暗,每每想到,你被它们拖着行走于世间,就像万箭穿心一样难过。可这些,我知道,都是必经。像一条山路,只需要心神合一向前走,其余的慢慢清除、消化、吸收,直到生发成真正的勇气。可有时还是不自量力地想,若我在你身边,请把那些不安和漂泊全部交给我,你只需要坐在云端,等我再次来寻。”
“这些时日,看你寄来的《无量寿经》,喜欢其中‘三垢消灭,身意柔软,欢喜踊跃,善心生焉’。我们的欢喜,若只有一个源头,便是他人的欢喜。余生要做的,只是扩大自己的慈悲心。入睡前思索是否有益于他人,是否心有怨怼,若有,尽量让它在月光消减前亡失。”
戛然而止。见情望着“在月光消减前亡失”几个字,略显潦草,知道清蔓心中浊迷未解。她在过渡,见情知道。这样时刻,是需要安静的。
5
连续几个月,都未曾收到清蔓的来信。见情照旧做自己的事,持续的行走、阅读、工作、沉淀、照顾家人、去寺庙居住、为蔓儿晨昏祈祷……
立秋,当见情蹲在院子喂蚂蚁,收到了迟来却又恰好的快递。梅枝盒里一枚银镯,纤细精巧,枯枝藤蔓,原以为是荷茎。却是有名字的,唤作“逢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包茶叶,也是有名字的,唤作“相见欢”。当然,一封楷体的信笺。只是,再不复“清蔓”,那两个字念作——善生。
“见情,问好。在花树下睡了一觉,青霞已生,衣上落花还未拂去。知你在等,遂不敢迟。”
“这些时日,每日只爬山、静坐、诵经、阅读,可以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知道你在为我祈福。余生所做的事,已然想好。一是认真工作、努力爱人。二是扩展心的边界,具备勇气、智慧、慈悲。”
“也想到,日益学习、完善,使自己质地趋于简单清澈,是对将来孩童的责任。自己少时性格上缺疏的温柔与智慧,希望她可以得到。想自己眼神清澈些,具备回答她问题的能力。若她问起这个世界是否有人鱼,我不会僵硬地说没有。希望她能够相信,宇宙和世界,远比约定俗成,甚至于世人所理解的哲学,要深广得多。”
“待到冬日,来饮杯薄酒吧。走到长街尽头,门口有盏灯笼的,便是了。”
落款“善生”。欢喜踊跃,善心生焉。相见欢,清如月,淡如水。
6
如果我们约定,就会遇见。也许你遇见一个彩虹般的人,也许他就是你自己。愿我们清凉、自在,得到不枯竭的源泉,不熄灭的灯。 ——庆山《约定》
很多观点,在既往的小说中,大部分说尽。小说从来不为情节服务,它只是观点的载体,比散文委婉些,真真假假。里面人物,或作为独立的故人,或是同类之人的复合体,或是自己。表达完尽后,继续出发。若干年后,再回来看,定然会讶异部分观点。而核心的真善美,会长成身体的一部分。
前几日,朋友送了一枚银镯,唤作逢春。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清泰说:因为我们都是逃逸的潇洒者,所以彼此吸引、喜欢。
不会一直这样的。小清,请相信我们自己。
许久之前,蔓儿说:若到了重逢之时,我会回来寻你。
蔓儿,也许,我们该忘记彼此的名字。这样,重逢会容易些。
生命中的重要时刻,不胜枚举。
人与人的相逢,真需要借助无常来牵绊。不早不晚,是世间至美的事。早一步,或者晚一步,双方的心境还未到达,逗留在不相合宜的时空,亦是极惋惜的。始终觉得,同一个人,不同的境遇相逢,会发生不同的事,产生不同的关系。错迕了一点点,便是擦肩而过。
幸何如之,得以相逢。请让我俯首感谢所有景物的排列组合,宇宙星辰的鼎力相助,也请让我感谢你们绵绵不断的仁慈与善良,还有那个日益修习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