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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米台和麦腰两个自然村在老虎岭的山顶和山腰,两村的三百来户人家,逐着水塘溪流散落在附近的开阔地,后来合并叫了麦腰村。对面的云顶与积米台之间隔了一条深邃幽长的峡谷,峡谷一侧是断崖石壁,一侧是跟谷底平行的石板路,石板路跟涧底溪流一道依着山势蜿蜒缠绕,隐没在一轮轮山根的拐角处。峡谷中遍布大大小小的瀑布和泉眼,溪流在雨季奔腾漫流灌满整个山谷,寒冬则藏在冰层下悄悄地缓流不止,要不是偶有枯叶被积深的潭水冲流而出,即便人们从近旁的石板路上经过,也可能听不到一丝流水声。强子常常独坐在积米台对面的云顶草铺,望着周遭的群山出神。
今儿是腊八,也是母亲的五七。晌午饭后给母亲烧完五七,强子攀上云顶把自个儿重重摔倒在绵厚的荒草里,眯起眼睛望向灰色的长天 ,夏季绿意盎然的云顶草铺已然枯黄,稍微一动身下就发出草茎折断的簌簌声。母亲葬在麦腰村南面的坡地里,五谷归仓后的大地呈现一眼望不到边的苍黄。强子扶正了插在坟头黄绿红粉已经歪斜倒地的花圈,烧了纸扎的摇钱树聚宝盆,三身冬夏衣服火烧得格外旺,强子知道母亲喜欢新衣裳,一辈子都喜欢。
父母的婚礼当年曾轰动了整个麦腰村。祖上男丁稀落,到父亲这辈儿已是三代单传,爷爷奶奶给父亲取名留住,老农护秧般养到高中,高考落榜后跟着山上积米台手艺最好的泥瓦匠学徒。爷爷奶奶是勤劳安分的庄稼人,老人宠子不惯子,父亲跟爷爷一样良善忠厚,手底下总是默默地干着什么活,从不多言多语。父亲个子高挑长相俊逸,加之是家境殷实的独子,成年后四邻八村有姑娘的人家托媒人来提亲的一拨一拨,爷爷奶奶挑花了眼看哪嫁闺女都中意,唯独父亲就是不点头。问得急了,父亲才说出看上了高中女同学,爷爷备了厚礼托媒人去三十里外的凤凰岭提亲,当年腊月,父亲将心心念念的母亲娶进了门。
爷爷奶奶倾力给父亲置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为的是新家新物件配得起远嫁而来的母亲。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的师傅带着师兄弟们给盖起了铁桶般结实红砖到顶的五间瓦房,枣红漆核桃木明式桌椅,老榆木立柜,除了自行车缝纫机老三样,还有一台14吋电视机是村西南这片仅有的一台。父亲玩儿得很好的二虎子叔常开玩笑说,父母拜天地母亲的红盖头被掀起来那刻,村里一众小伙子的眼都看直了,心下啐一口“好你个留住,不声不响攒大炮哩。”暗搓搓发狠,找媳妇就得找留住新媳妇这样么俊的。
强子是父母婚后第三个年头出生的。通往积米台的山路,是强子最早最深刻的记忆,至今都记得哪段路旁牵牛花连片盛开,还有那棵结满了小白梨的老梨树下乘凉的光滑大石墩子。强子记事儿起,就常跟着父母去积米台父亲的瓦工师傅家,从半山麦腰村到山顶的积米台是一条勉强开过一辆拖拉机的石板路,强子记忆中不是被父亲驮在肩上就是被母亲牵着手走在这条路上。父亲的师傅姓石,叫石厚,师傅喜欢父亲的稳重聪慧总是格外关照,父亲是七八个师兄弟中手艺学的最好最精的。师傅家有三个女儿,最小的比强子大六岁,在师傅家里好吃的好玩儿的都是紧着给强子。父亲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让强子管师傅叫爷爷,母亲说强子一直叫师傅的女儿姐姐,就跟着叫大爷吧,于是强子一直管石厚叫大爷。
积米台对向而立的云顶草铺,是强子的秘密乐园。五六岁就跟着爷爷上山放牛,爷爷把强子放在厚实的牛背上,强子看着一对牛角左摇右晃被驮到到云顶阔大的缓坡草甸子上,两头老黄牛低着头安静地吃草,爷爷跟牛一般低着头很少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挥着镰刀割牛草,强子在几乎没了身高的白茅草和野燕麦草间东蹿西跳,捉的蚂蚱用狗尾巴草串了两三串举着,摘的红蛇莓和紫黑色牛茄子塞满了口袋,有红的紫的汁液从白粗布小褂的口袋缝儿里渗出来。
如今,母亲葬在了强子头枕的方向,那个从凤凰岭走出来窈窕美丽的女子,被戳了半辈子脊梁骨的女人,在麦腰村生活了四十二年的她终于走入地下回归了泥土。拂过草叶的风带来凛凛凉意,冬天有着稍许柔和的日头滑向西天,强子站起身,掸了掸头发和棉袄上的碎草屑,沿着下山的路,头也不回地往麦腰村走去。
到家时,天快黑了。封了阳台的门厅里有点儿暗,戴了棉帽子的父亲依靠在东墙根儿的竹躺椅里,抄着两手垂头睡着了,原本在东墙太阳地儿里暖着的他,此刻被笼在一片灰暗的廊檐下,昏昏然睡着了。
“爸,外头冷,进屋歇着吧。”推门而入的强子,牵了牵父亲的衣角轻声说。
头一次听见别人叫自己葛亮,是在九岁那年夏天。开学不久,高年级一个积米台的孩子弄坏了强子的乒乓球拍,强子哭着要他赔,那孩子冲着强子喊“葛亮葛亮,事后诸葛亮。麦腰有爸,米台有爹”。然后一群小子跳着笑着一起冲强子喊“葛亮葛亮,事后诸葛亮......”。有些蒙圈的强子听出不是好话,冲上去推倒了喊得最大声的那个。惹了祸的他回家悄悄跟母亲说了,第二天早上母亲红肿着双眼给他端来一碗鸡蛋面,外出务工的父亲当天晚上回家时,给强子买回一副新的乒乓球拍。
好像揭开了魔瓶的盖子,拖着一缕青烟尾巴的魔鬼开始跟行在他左右,不仅学校里那几个调皮孩子扮着鬼脸冲他叫葛亮,那些蹲墙根儿的女人看他从村街上走过,也三三两两低头挤在一堆儿叽叽咕咕。如芒刺背,强子感觉同学戏谑的眼光、村里人软塌塌的舌头像一把把锋利的刻刀,硬生生把葛亮这俩字,刻满了他的脸颊、额头和肩背。原本蹦跳着在村街走过的他,如今总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如果可以强子真想把头脸藏进腋下背着的书包里,那之后强子放学回家不是钻小胡同就是从村外绕行。
来自各方的传言,让强子拼凑出一句俗语“事后(石厚)诸葛亮”,渐渐长大的他身高长相都不像父亲,个子有些矮小反而跟积米台父亲的师傅石厚有几分神似。自打跟母亲提过那一次,强子没向任何人求证过,积米台却聚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罩在头顶,那条从小走熟了的石板路,成了王母娘娘簪子画出的一道银河,少年强子一次也没再走过。
这样的揣度和猜测,像裂了缝的沼气池子,那些无色无味的气体,在闭塞山村的胡同和巷子间风一样快速游走,最后盘桓在强子家的上空久久不去。寡言的爷爷最先倒下了,他眼里的光被风吹熄了油灯般灭了,曾高大的健壮的老人如盐渍的鱼迅速干瘪枯萎下去,断气前强子看见瘦成庄稼秸秆样的爷爷,浑浊的眼球像被扔进枯井里,没有一丝湿润的光亮。随后奶奶眼睛失明,没熬过第二年冬天,随着爷爷去了。
父亲依旧早出晚归去工地盖房子,发了工钱还跟从前一样给母亲买回一条格子围巾或买件新衣裳,给强子买肉包子,买锅巴和火腿肠,剩下的钱都交给母亲保管。饭桌上,强子低头咬一大口包子,呼噜呼噜喝一大碗粘粥,冲着母亲说“俺爸买的包子好吃”,他不敢跟父亲对视,几个包子吃下去一抹嘴,说声饱了就跑到灶屋里打猪食去了。
积米台对面的云顶草铺,是紧连着鲁中香山群山一片平整阔大的山顶草场,山高路陡到草铺子放牧牛羊的村民不是很多。人群中间把自个儿缩成个影子的强子,越来越沉默寡言的强子,是这片草铺的孩子,他常常独自一人爬上云顶,在绵软的草地上翻跟头打滚,摘浆果撵野兔,躺着看头顶的云彩变幻出万千样貌,这样的云顶草铺是属于强子的,这里自由畅快得连空气都弥漫了甜味儿,这里也没有一丝丝空间给那个什么葛亮立足。
强子如愿考到县一中,初中一开学就能住校了,强子盼着这天快点儿到来,离开这个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村子,离开这个让他小心翼翼的家。连绵的雨季泡塌了土坯墙,正在房顶上瓦的父亲跌落到地面,摔断腰椎瘫在了床上。母亲纤细的手臂抱不动父亲,强子帮着一起给父亲翻身,跪在床里沿的母亲用力举高手臂给父亲换下汗渍了的背心,她柔软的长发胡乱挽在脑后,棉布单裤的膝盖处浸在父亲的尿渍上,强子看见从不舍得让母亲下地干粗活的父亲,紧闭的眼角有泪珠儿滑落。
临近开学时,强子不敢提上学的事儿,母亲说家里这样子书就先不读了,等过两年身体长得强壮些就去学门手艺以后也能混饭吃。讷言的父亲却异常倔强,从没对母亲说过重话的他冲着母亲吼“攒了给强子上学的钱,你一分都不能动,这孩子是念书的料。”强子记得开学那天临出门时,躺了半个多月的父亲,倚靠着半坐在床头,冲他笑着挥了挥胳膊。
期中考试后那个周末,强子回到家看见村北小自己两岁的小勇从强子住的屋里出来,小勇妈几年前就跟人跑了。同是泥瓦匠的小勇爸收工后拉着小勇跟坐在了饭桌上,母亲给里屋半躺在床上的父亲端了饭菜后,围坐过来一起吃饭。强子错愕地盯着母亲,发髻齐整顺滑的母亲没看强子,自顾给强子和小勇添了饭坐回去端了碗继续吃。强子忍了泪跑进里间屋,拉过父亲床前的方凳,端起饭菜一口一口喂给父亲吃,像是被什么堵了嗓子眼儿,父亲艰难地吞咽着,眉头拧成个疙瘩,喉头一紧一缩,他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摩挲着强子的后背。
饭后,强子照顾父亲吃了药,小勇爸推门进了里间。
“强子,来跟我搭把手。”他熟练地掀起被角塞进尿壶。“留住哥,我在家时你别渴着,敞开了喝水,想解手喊一声我立马就来”。
原来强子半月回家一次,那以后初高中六年差不多都是一月回家一次,大都捡正午村街没人时回,拿了换洗衣服和干粮,陪父亲说会儿话等天一擦黑就回学校,几乎从不在家里过夜。寒暑假他央学校隔壁的酱菜厂老板打工攒生活费,有时也给父亲抓些药带回去,还帮父亲买过几本农业科技书。慢慢地父亲能坐起来了,能下床挪着走路了,能上街了,父亲在村南爷爷奶奶住的老宅里搭了棚子,买菌种种起了蘑菇。原来躺在床上时父亲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强子也说不好是吃的那些药管用了,还是什么别的力量让卧床四年的父亲重新站了起来。
小勇和小勇爸离开得突然又匆忙,小勇妈回来了。父子俩风卷残云般收拾了衣物用品火速离开了,小勇住过强子的房间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强子看见自己用过的算盘还挂在床头,这父子俩一阵风样刮走了,仿佛从未出现过。日子看似重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只是母亲从街上走过,丢过来的白眼儿比先前更多更凌厉冷硬了。
母亲的鬓角生了白发,白发也掩不住她身上的女人味。积米台和麦腰村的中年女人,穿着枣红深灰暗底儿团花的衣服,裸露在外的脸颊和一双手缠晒得泛红,她们说起话来大都高门大嗓,母亲穿单色的罩衣,软软地说话,来家收购蘑菇的外乡人瞥一眼就说母亲跟这村里人不一样。许多年来,强子恨透了这种不一样,他多想自己的母亲跟婶子大娘们一样,穿艳俗的衣裳,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收工回家,强子就是强子,不被人暗地里唤作葛亮,饭桌上也没有出现过小勇。
高考后放榜那天,强子书包里装了录取通知书,顶着烈日从县一中一路狂踩自行车回到村里,一头扎进父亲的蘑菇屋,强子的头顶冒着热气,背心裤子水里捞的一样,泪水汗水糊了一脸。
“爸,俺考上医学院了。”
“是以后能当大夫了么,当大夫好啊,俺强子出息了,俺强子能走出麦腰村了”。摔断腰都没喊过疼的父亲,此时围裙上沾满锯末粒的父亲冲儿子笑得哇哇哭,泪水一颗一颗落在脚面上。那一刻,强子猛然明白了,让父亲重新站起来的,是他拼尽全力托举着儿子离开麦腰村的那股心劲儿。
强子进了县医院,结婚后生了个女儿叫乐乐。强子接了岳母过去,给媳妇伺候月子照看孩子,母亲从未提过去帮忙,强子也不提。每次回家,父亲都说咱村上人去看病,不管人家找不找你,你都得照应着点儿,强子接和着说知道知道。
今年数九后天格外冷,半个月前的一个深夜,母亲去厕所,栽倒地上没了知觉,父亲早上起床才发现。送到省城医院,大夫说脑干出血合并并发症,做手术的最佳时间错过了,熬了六天母亲多器官衰竭走了,至死一直昏迷不醒。寒冷的冬夜,起夜的母亲没留下一个字,重重摔倒在地,轻飘飘走了。除了村红白理事会的那几个老人,来帮忙的人不是很多,大都是在医院看病得过强子关照的村民,忙里忙外的强子,没掉一滴泪。
母亲走后,父亲眼里的光迅速消失了,种了二十年蘑菇年近七十的他腰伤复发,虽然还能走路,但不能久站久坐。强子在廊前门厅向阳的东墙根儿放了竹躺椅,铺了又厚又软的棉褥子,隔了玻璃父亲常常在躺椅里晒着太阳迷糊睡着。今天母亲五七,父亲没去村南坟地,独自在家的他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媳妇带女儿回县城了,强子进厨房淘了米和红豆熬粥,今天腊八儿,得给父亲熬碗热粥喝。
麦腰村最窝囊的男人是我强子的父亲,最放荡的女人是我强子的母亲。许多年来,一直刻意远离母亲的强子,母亲去世一个多月没掉泪的强子,这个近四十岁的男人紧闭房门哭得惊天动地,妈你后背上被人戳出的血窟窿还透着亮呢,我脸上被刺的葛亮两个字还时不时地洇出血珠儿呢,你咋就这么一声不吭走了?
父亲坐在床沿儿,他高大宽厚的脊背紧挨着躺在床上的强子坐下。他絮絮叨叨的这些话说得很轻很轻。强子,我不管你长成啥样,你都是我的儿子,是你爷爷的亲孙子。今儿五七,你哭也哭了,就让你妈安生儿的走吧。这些年不怪你妈,她这辈子不易,当年去市医院瞧过,是我的毛病。你妈从那么老远的凤凰岭来到咱麦腰,还生下了你,她是咱家的功臣。我瘫在床上那些年,她那么单薄的身子照顾我吃喝拉撒,我恨不得死了也不愿意看她受累,小勇爸来咱家是我点头应了的。你妈上学时可好看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把娶她进门。强子啊,她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因为我窝囊我没出息,才让她被人看不起被人指指戳戳了大半辈子,她一句也没给个人争过理儿啊,连你爷爷奶奶都给瞒了过去,你和你妈跟着我着实受委屈了。
人一走,日子就像风扫落叶般纷纷落下,才转眼就到了母亲百日。强子带着老婆孩子一起给母亲祭拜完后,三人爬上云顶,第一次登顶的女儿像只小鸟在草间飞,在云彩下面飞,在云端里飞。强子坐在初春的云顶山崖边,朝下望向对面东侧的积米台,这个传说中李世民用来藏匿粮草的高台,这个曾让强子感觉高不可逾的天台,此刻看来更像绵延群山中一个有点儿突兀的小揪揪,扎在女儿头顶蹦蹦跳跳时翻飞跳跃的那种,远看缠绕在积米台四围麦腰村黄墙红瓦的连片房顶,恰如系着这个小揪揪的一块红绸子布。强子的祖宅被裹在这块巨大的红布里,村南母亲插着花圈的新坟,此刻看过去,更像缀在这块红布边沿儿一个花花绿绿的小亮点儿。(2024.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