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德·图克尔《她比烟花寂寞》 电影带来的世界65
《她比烟花寂寞》(Hilary and Jackie,又名:无情荒地有琴天(台) / 狂恋大提琴 / 希拉里与杰基 / 希拉莉和积琪琳 / 中断的琴声)是根据杰奎琳·杜普雷的姐姐与弟弟合著的传记改编,由安南德·图克尔执导,艾米丽·沃森、瑞切尔·格里菲斯主演的传记电影。
影片融合真实与艺术,表现了英国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雷的另一面。
该片于1999年1月15日在美国上映。
一、导演安南德·图克尔
安南德·图克尔(Anand Tucker,阿纳德·塔克),1963年06月24日出生于泰国曼谷。英国导演、制片人、演员、副导演、编剧。有多部优秀作品:《闰年》、《血迷宫》、《崎路父子情》、《导购女郎》、《她比烟花寂寞》、《圣埃克苏佩里》、《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等。
2004年《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获第57届英国电影学院奖电影奖最佳英国影片(提名),1998年《她比烟花寂寞》获第55届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狮奖 (提名)。
二、电影故事
希拉里与杰姬(杰奎琳·杜普蕾)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姐妹。姐姐希拉里很有吹长笛的天分,杰姬看着姐姐拿到了许多荣耀也不甘落后,经过艰苦练习后,杰姬的大提琴也有了很大的进步。在一次比赛中,两人分别获得了第一,但希拉里开始嫉妒妹妹,纵使两人的感情没有受到影响,可是希拉里的音乐之路开始触礁。
长大后的希拉里成家了,搬到了偏远地区,这时也同样结婚了的杰姬十分羡慕姐姐过着平常但幸福的生活,她开始厌倦到处表演。她逃到了姐姐的家中,却要求与姐夫发生关系,为了迁就妹妹,希拉里只好妥协。终于一天,杰姬发现姐夫爱的依然是姐姐时,她离开了,回到了丈夫的身边,正当一切进展顺利之际,她发现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
影片末尾,展现在观众眼前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海滩。那是泽西岛,杰姬与希拉里童年的无忧国。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以水银泄地般的气势,几乎填满了观众的整个感知世界,只给影像留下了一点点空白。此时,大银幕上出现了两个杰姬,一个是身高还没有够到大提琴的稚童,另一个功成名就,脸上却依稀辨得出岁月的泪痕。她们相逢在生死之外,中间隔着沧海桑田。
这一幕不啻为原作最贴切的注解:人生在世,始终如一地保持自我,是何等艰难。
三、杰奎琳·杜普蕾
杰奎琳·杜普蕾(Jacqueline du Pré,1945.01.26-1987.10.19)于1945年1月26日出生在英国一个充满音乐的家庭。当她4岁时,听到收音机里大提琴的声音,就要求要那样的乐器,从此展开了杜普蕾与大提琴之间的不解之缘。五岁时,她开始在Herbert Walenn's 伦敦学校学琴。
1956年,11岁时,赢得the Suggia Award,成为全英国最受瞩目的演奏家,当年的评审还包括了巴比罗利爵士(Sir John Barbirolli)。
1965年,由杜普蕾担任大提琴,巴毕罗里(Sir John Barbirolli)指挥伦敦交响管弦乐团,演出英国作曲家埃尔加(E.Elgar)的大提琴协奏曲(Cello Concerto in E minor,op.85)。这张录音对杜普蕾非常重要,因为它奠定了杜普蕾在演奏舞台上的地位。钢琴家顾尔德曾经说过,杜普蕾的艾尔加协奏曲,呈现了无限的悸动与热情。后来她第一次听到那张与巴毕罗里合作的录音时,曾令人吃惊的说道:“这并不是我想表达的!”只可惜,她无法再录下更好的Elgar,到底她想表达什么?我们永远无法得知。
杜普蕾演奏的Elgar没有人会错过,很多人都喜欢听她的协奏曲录音。在管弦乐衬托下,她全身投入,充满朝气,又不失女性的细腻,也不是完全没有节制的放纵自己的情感演出,从她手指尖的传递出来的琴音,让人完完全全地被她的热情与音乐诠释所感染。杜普蕾诠释艾尔加的E小调协奏曲无人能出其右。直到现在,据说只有马友友的演出稍许企及她的境界,但仍然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据说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有次乘车,听见广播里正播放大提琴曲,便问旁人是谁演奏的。旁人说是杜普蕾。史塔克说:“像这样演奏,她肯定活不长久。”好厉害的史塔克,真是一语成谶啊!也许只有顶尖的艺术家才能理解自己顶尖同行的水准,史塔克听得出,杜普蕾是用生命在演奏,为了琴艺的完美,可以不惜一切。杜普蕾一直是许多古典音乐乐迷心中的一个叹息。
1967年,她在耶路撒冷和著名的阿根廷籍以色列钢琴家、指挥家丹尼尔·巴伦博伊姆(Daniel Barenboim)结婚(巴伦博伊姆在1975年时,担任Orchestre of Paris的指挥)。杜普蕾和巴伦博伊姆共谱恋曲,为古典乐坛留下佳话。他们不论在生活或是音乐上,彼此都是最佳的伴侣。
他们合作演出,很多乐评人说是奇妙的一对。杜普蕾和她的先生巴伦博伊姆也多次合作过艾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他们合作过的版本,是1970年,由巴伦博伊姆指挥费城交响乐团演出的录音。这份她与夫婿巴伦博伊姆在1967年合作的录音是两人合作灌录的许多唱片中最常被人聆听与谈论的。主要原因是两人在浪漫派音乐上所采取的风格和手法,与勃拉姆斯的严谨有很大的差别,杜普蕾在音乐中发挥了她自由的本性,完全挣脱出勃拉姆斯音乐里给予大提琴角色的限制(乐曲中钢琴的地位较高),她捉住所有的机会展现她的魅力,而巴伦波因则体贴而充满爱意地予以扶衬。
可惜到了1970年她的多发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迫使她不得不中断演出活动,1971年她正式停止演出,并完成她最后的录音作品:萧邦与法朗克大提琴奏鸣曲。
1973年,28岁时,在伦敦最后一次公开登台,在祖宾·梅塔的指挥下,演奏的曲目就是与她渊缘最深的艾尔加大提琴协奏曲,从此因病告别音乐舞台。
杜普蕾一生中拥有三把名琴,其中一把是现代制作师的作品,两把则是斯特拉迪瓦里古琴,其中大卫朵夫如今则为马友友所有。马友友曾经说过:“这把大卫朵夫(1712 Davidoff Stradivari )对我而言,他是我演奏过最好的乐器,我真的相信这把琴是有灵魂的,而且也具有想像力。”
在电影《她比烟花寂寞》中,杜普蕾和巴伦博伊姆有一段对话。
“如果我从此不会拉琴,你还会爱我吗?”
“不会拉琴,那就不会是你了。”她老公说。
杜普蕾的生活中,最后就只剩下医师、护士和几个老朋友。巴伦博伊姆开始是每隔一段时间来探望她,这样一直持续到巴伦博伊姆在巴黎另组一个家庭之后,有了新家,回来的机会就更少了,最后只留下她一个人慢慢孤独的死去。
有文章说,巴伦博伊姆背叛了杜普蕾,至今英国人也没有原谅他。如果巴伦博伊姆不是一个天才,没有理想和抱负,也许他就能专心地守在生病的妻子旁边,一直到妻子离开人世为止吧!
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上天给予杜普蕾最完美的音乐天赋,又只给她在舞台上10年的风光岁月,如彗星般的短暂。幸好她成熟得快,这10年间她所留下的音乐记录,所达成的音乐成就,已经足够令她不朽,所有跟他合作过的音乐大师都对她赞誉有加。杜普蕾的音乐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充满内涵,而且还会激发出同台演出者的潜力。Stephen Kovacevich甚至表示,自从杜普蕾退出舞台后,他再也没有与任何一位大提琴家合作过,因为“再也无法感受到那种超乎寻常的舞台魔力,自己也无法奏出与当时一样充满活力的音乐。”
她姐姐和弟弟写的书和根据此书拍的电影,让人们看到一位被音乐扭曲了生活的天才,一位离不开音乐的天才。此书与电影颇遭非议,一些音乐家纷纷驳斥,杜普蕾的生前好友罗斯特罗波维奇、梅纽因、帕尔曼、祖克曼等音乐界名人在影片首映期间公开在英国《泰晤士报》发表声明指出:“影片中的杰基(杜普蕾的昵称)决不是我们所了解的那个杜普蕾。”而后导演努培(Christopher Nupen)制作了纪录片《Who Was Jacquline du Pre?》,再次描绘了她的一生。
傅聪谈大提琴家杜普蕾:“杜普蕾16岁时我就认识她了!我与杜普蕾及巴伦博伊姆都是好友,杜普蕾还是在我家经我介绍而认识巴伦博伊姆的!而我非常喜爱杜普蕾的演奏,她真是最棒的!她的演奏个性太强了,无论谁都能很轻易辨认出她的琴声。
她用的那把大卫朵夫非常好。马友友拉的那把琴就是杜普蕾身后留下的,但杜普蕾拉琴与马友友拉琴完全是两码事!马友友又怎能与当年的杜普蕾相比呢!
我在英国看过那部所谓传记电影‘Hilary And Jackie’,感觉太假了,看了让人愤怒!至少我所认识的杜普蕾一点都不像片中那样子!在英国同样讲杜普蕾的还有另一部片子,那就好多了,基本合乎事实。”
在与丹尼尔·巴伦勃伊姆结婚前,杜普蕾曾经有过许多情人,但奇怪的是,她的这些情人们都对这部电影发出过不同程度的抗议。杜普蕾的丈夫丹尼尔·巴伦勃伊姆在她重病期间,虽然与一位法国女钢琴家在巴黎重新组织了家庭,但他始终定期返回英国看望杜普蕾,并在经济上给予有力的支助。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所有的媒体都有默契,绝不报道这件事。因此,杜普蕾直到去世时对此事仍然惘然不知,她是在巴伦勃伊姆的守护下离开的人世。杜普雷逝世十几年之后,巴伦勃伊姆才首次公开谈论杜普雷,他盛赞杜普雷的音乐才华,但对两人的情感生活仍然闭口不言。也许,这是最正确的做法,情感本是私人空间中最私密的事,不可说,一说便是错。
非凡的才华造就一位乐坛女神,她出神入化的琴声征服了整个世界;同时,又理所当然地夺走她作为正常女性该有的婚恋家庭幸福。莫非这就是印证了“上苍是公平的”?如是,那么人们宁可诅咒才华。
网上流传甚广的《殇》并不出自杜普蕾之手,而是由中国台湾音乐家徐嘉良作曲的歌曲《太多》改编而成的大提琴曲。
这首大提琴曲《缠绵往事》才是杜普蕾所演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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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缓而绵长的琴声,似乎在生命中迂徊着,又似乎在倾诉着什么。
四、姐姐和弟弟写的书--《狂恋大提琴》
1.杜普蕾的姐姐与弟弟
对于杜普雷的至亲,姐姐希拉里(Hilary du Pre)和弟弟皮尔斯(Piers du Pre),这一声叹息远比他人沉重,挥之不去又难以言传,竟渐渐地成了梦魇。可以破解这梦魇的,惟有时间。或许,对于当事人而言,真的只有等到时光悄然把往事拉开了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才有可能积聚起再度直面它的勇气。
这一等,便磨去了七载光阴。
1994年,希拉里终于铺开信笺,把沉淀了10年的心结,融化于笔端:那是一封写给早已故世的母亲的信。深藏于内心的闸门一开启,记忆便在笔尖决了堤。希拉里写了整整4个月,能与她分享这个秘密的惟有皮尔斯--他一个人静静地读完了手稿,待希拉里折回房间,她惊讶地发现,“原来一个男人可以流这么多眼泪”。
皮尔斯的心里也藏着轻易打不开的结。他知道,寻求救赎的捷径便是和希拉里携起手来,一起把这件事做完。他们去看望与杰姬爱恨交缠了20年的丈夫丹尼尔·巴伦勃伊姆,去探访曾陪伴过杰姬在长夜里苦苦摸索而终于找不到出路的医生、护士、友人,然后是回忆,回忆,回忆……早已消逝的影像一层层清晰起来,有的部分是熟悉得仿佛伸手可触的,有的部分却又陌生得教人心痛,星星点点,都凝成文字,在纸上唏嘘、流连。
于是就有了这本书,《狂恋大提琴》。
2.两个杰姬
合上书,仿佛有两个杰姬,在眼前交叠。一个,身着蓝色天鹅绒曳地长裙,衬出满头金发如飞瀑般,亮得灼人眼:伊人为舞台而生,琴音响处,注定有鲜花与掌声铺了一路,只等着她翩然走来;另一个,蜷缩在封闭的角落里,孤独,愤怒,伤心饮泣:身前身后,是一团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厚得像橡胶墙,可以依稀感觉到她的痛苦,但你就是没办法真正地接近她。
不为公众所知的那个杰姬,一生的悲喜其实是从幼年就埋下了种子的。杰姬生于音乐世家,身为音乐教授的母亲,在发现天才、培养天才方面,本身就是个天才。她为杰姬量身打造了成功的阶梯,那样循循善诱,那样体贴入微。杰姬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兀自沉醉在音乐的醇酒里就好了。有谁能相信,在舞台上收放自如的音乐家杰奎琳·杜普雷,无论到哪里巡回演出,都会把包裹一个接一个地寄回家--里面没有礼物,只是所有的换洗衣服,连袜子也不能幸免。这个习惯,杰姬终生未改。
及至与丹尼尔·巴伦勃伊姆联姻,杰姬人格上的障碍终于酿成了一杯酸酒,让这对令外人艳羡的金童玉女喝得苦不堪言。雪片一般的演出要约,与丈夫生活习惯的巨大冲突,都让杰姬无所适从:母亲、师长成功地教会了她拉琴、演出,惟独没有教会她该怎样生活,怎样在外界与内心的双重压力下如常人一般地生活。
病魔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入侵她娇弱的躯体的。连她的至亲好友也说不清楚,对于杰姬而言,心灵与肉体的煎熬,究竟孰先孰后,抑或,互为因果?多发性硬化症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绝症,没有特效药,也没有谁能预测疾病的进程,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行动、语言甚至呼吸,被一点点地蚕食、吞噬。在公众场合,杰姬是与病魔抗争到底的斗士,是为慈善事业筹集资金的招牌,是喜欢煽情的媒体的宠儿;回到家,她却堕入了深深的绝望,乖戾暴躁的言行,几乎把所有爱她、关心她的人都拒之门外。生命的最后一星烛光,在扭曲与割裂中耗尽了氧气,恹恹地熄灭了。
摆在我们面前的,其实不仅仅是一部音乐家的传记,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更像一道关于人性、关于成功、关于家庭的无解的思考题。而两位传记的作者,始终是杰姬的生命里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可想而知,他们自己的生活也与这一段悲喜紧紧纠结在一起,难分彼此。用希拉里的话说,杰姬是一股强大的不可抗拒的潮水,从她灵光乍现的第一天起,全家人便被这股潮水卷携着前行,愈来愈力不从心。
3.希拉里
希拉里擅吹长笛,幼时在母亲的调教下也算小有成绩,只是妹妹的光芒实在是太过耀眼,占尽风光之余也扼止了姐姐在音乐世界里继续攀登的勇气。希拉里转而把全部的热情投入家庭,希望能一辈子守着丈夫和孩子在乡间农场里过安安静静的日子。然而,杰姬的一个求援电话就把她拉回到了现实世界。她只想帮杰姬一把,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甚至在得知杰姬想抢走自己的丈夫以后仍然义无反顾—整本书读下来,这一段或许是最惊心动魄、也最让人费解的情节了。人性最坚强也最软弱、最阴暗也最灿烂的部分是如此不可思议地交织在一起,不由分说地便把你整个儿淹没了。
4.皮尔斯
皮尔斯则又是另一种情形。他也喜欢音乐,但仅止于一个平凡的爱乐者企求一饱耳福的兴趣。从小到大,他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追问他:“作为杜普雷家的第三个孩子,你会哪种乐器?”所幸,父母并没有强求,反倒给了他比两位姐姐更大的选择空间,因而皮尔斯的成长轨迹与心态始终要更平和、更健康一些。然而,或许是因为在身患绝症的杰姬眼里,如此自由如此健康的生活方式可望而不可求吧,原本亲密无间的姐弟情谊竟然走了调、变了味—甚至,直到姐姐临终,皮尔斯也没能消解她的嫉妒,唤回她的理解与宽容。
5.解读
无论是希拉里还是皮尔斯,重提往昔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通过阅读,我们可以感觉到他们下笔时的如履薄冰—一方面,他们是在用文字重现一代音乐奇才的当年风采,所有与杰姬有关的史料、数据都要悉心查考;而另一方面,他们内心的声音却努力挣扎着要诉说一个舞台背后的真实故事,好比把那些被孔雀的华美羽翼迷得目瞪口呆的观众悄悄领到孔雀身后,看看那是一幅怎样局促的画面。画面中有他们深爱的杰姬,也有他们自己。
故事是真实的,而其内在的戏剧张力却并不见得输给任何一部小说,因此《狂恋大提琴》甫一问世即大卖,且很快就拍成了电影。片子拍得很美,虽然为了照顾电影的容量砍掉了许多枝枝蔓蔓的情节(最大的改动是几乎隐去了皮尔斯的线索,只强调希拉里与杰姬的纠葛),但弥漫于整部传记中的哀婉情愫却伴随着影片中反复出现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萦回不止,强化得恰到好处。
“她比烟花寂寞”,这个貌不合而神相随的译名出自港台,细品之下,倒是很能概括杰奎琳·杜普雷的一生。往深里想,即便是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谁又敢说,一旦面对内心的阴霾,自己的身上就真的找不到杰姬的影子?
解读他人,是为了更清醒地面对自身。
《狂恋大提琴》以爱恨交加的思绪,追述她盛年早逝的一生。追述者是杰奎琳的姐姐希拉里、弟弟皮尔斯,叙述与其说是对亲人的思念,不如说是对一个精魂的送别。书结尾中引用了“每个家庭都至少应该有三个孩子,如果其中有一个是天才,就应该再有两个来支持他”一句话。这句话满腔幽怨,写尽凄楚。事实上姐弟俩还有父母亲为“支持”杰奎琳,家庭与情感都蚀刻得伤痕累累,然而心中爱与恨的情感纠缠从未平息过,如同一杯酸涩的苦酒,一直哽咽在喉。直到那天,一束苍白而略带淡粉色的玫瑰被她撒在杰奎琳的棺木上以后,记忆的潜流终于涌动,流淌开去。
希拉里同样有出色的音乐天赋。13岁时就与皇家爱乐交响乐团同台在电视台演奏巴赫的作品。然而杰奎琳的光芒过于耀眼,盖住了姐姐。她16岁时已用“瓜尔内里”、“斯特拉迪瓦里”等世界级名琴演奏,成为在一片赞扬声中飞翔的“美丽蝴蝶”了。在傅聪家的圣诞聚会上,杰奎琳与著名音乐家丹尼尔一见钟情。这对被称为金童玉女的婚姻,其实是杰奎琳悲剧生涯的序幕。音乐演奏的配合与夫妇间个性的谐调,完全是两回事。杰奎琳的天性决定她似乎只能嫁给音乐,音乐在她不是技巧而是她的人生全部。自小赞扬声孕育的娇贵、精致、脆弱形成了她的人格个性,她无法跨越、面对除了音乐之外的日常人生。于是,先是精神失常,然后是多发性硬化症病魔的入侵。当她坐上轮椅无法再演奏时,她的生命事实上已经终结。这个才女的最后日子是用尖刻乖戾面对爱她的家人。
牵丝攀滕的徐缓,形成《狂恋大提琴》的行文节奏,让人领略一份不得不说的痛感,犹如时光的青苔逐渐漫遍缪斯女神石像的全身。倘若乐坛真有精灵,它的栖身之所也许就是乐器了。据说杰奎琳那把大提琴已被另一位当代著名音乐家马友友所用。下次这位人物来开音乐会,我们还有胆量去听演奏吗?
杰姬出生的前一夜,是50年来最冷的一天。当初妈妈怎么也怀不上她,弗雷泽医生给她开了一种雌激素之类的血清。注射的时候,医生打趣道:“这孩子会成为赛马冠军!”打我记事起,妈妈就用音乐同我们姐妹俩嬉戏。一天,无线电里正在播一档介绍管弦乐器的节目。妈妈随着音乐的节奏将熨斗移来移去,杰姬也随着妈妈的动作来回摇摆着。长笛,双簧管,单簧管逐一上场,紧跟着的是小提琴。随着大提琴声飘满房间,杰姬开始安静下来,她听得出神了,跳了起来,抱住妈妈的腿说道,“妈妈,我要发出那种声音。”妈妈一阵激动。
于是,在杰姬5岁生日(1950年1月)的前一晚,她悄悄在杰姬床头放了一把小一号的大提琴。第二天一早,惊喜若狂的杰姬把一家人都闹醒了,“妈妈,屋里有个庞然大物!”学琴后不久,妈妈带她上伦敦第一次参加音乐节。妈妈用钢琴为她伴奏。她别提有多兴奋了。最后一小段结束时,妈妈正要站起来,可杰姬又开始拉了。妈妈赶快坐回去,再给她伴奏一遍。重复一次对杰姬来说还不够,她再一次拐回去从头拉,好在妈妈这回已有准备。显然,杰姬觉得演奏三遍刚刚好。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掌声和笑声。
杰姬对音乐的早慧令所有人吃惊。她几乎从不练琴,记谱子也不费事,再难的曲子听一遍就能凭记忆流畅地拉出来。老师比尔认定她具有一种令人费解而又永无止境的天赋。有一次在BBC电视台录节目,我们荣幸地被引见给演播室的嘉宾查尔斯王子和安妮公主。查尔斯王子,当时才8岁,想玩玩杰姬的琴,说罢一下子就骑了上去,死死地抓住琴,手指在弦上上上下下地滑动着。“别这样动我的大提琴,”12岁的杰姬说着,毫不客气地就将琴夺了回来。“它又不是一匹马!”
神童总是迷人的,不少要人就常来家聆听杰姬的演奏。于她而言,这不过是多了几次表演机会而已,而且她也挺喜欢,但我却越来越敏感地意识到,我正在被忽视。可以预见,人们会这样问候我:“你好,希拉里,你那了不起的妹妹还好吗?”经常是她在演奏的时候,我会把耳朵贴到门上,希望能发现她的特殊秘密。但我明白,我永远也找不到。
1961年,年方16的杰姬开始在专业舞台上崭露头角。这年3月1日,著名的威格摩尔音乐厅座无虚席。她校好音,开始沉浸于那个非凡的世界,第一支曲子是亨德尔的G小调奏鸣曲。但随后,叫人吃惊的是,她竟然越拉越走音了。怎么回事?杰姬很少跑调的,她的手指爬升到指板高处,很快就明白了,一定是有根弦出了大毛病。她突然停下来,站起身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的弦坏了,得去换一根。请见谅。”她离开舞台,换好弦,又走回去重新开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观众折服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我是多么的感动。她如往常那样拉琴,但是,在那种环境下,还有那把美丽而神奇的“棕色斯特拉德”,不知怎的,一切显得不同寻常。音乐在流淌,人与琴已融为一体,她毫不迟疑地与听众交流着。大提琴揭示出了她的真性情。人们几乎要哭了。
爸爸叫人将第二天早晨的所有报纸都送来。《泰晤士报》的醒目标题是:“16岁的惊人的大提琴造诣”。文章写道:用前途似锦这样的字眼来评论她的演奏几乎算得上侮辱,因为以她的幼龄,能够有如此炉火纯青的琴艺,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每日邮报》说:杰奎琳·杜普雷将使英国拥有一位举世无双的大提琴家。她就是为大提琴而生。杰姬一夜成名。
假如我情绪高昂,杰姬便总是精神不济,反之亦然。随着我和基弗堕入情网,杰姬变得越发低落。威格摩尔之演以后的几个月里,她一直都在作激烈的心理斗争。全世界都认定她是位大提琴家的事实粉碎了她的认知。过去她就是她自己,创造着音乐。但如今,价值的骤然提升给她加上了需求和期望的包袱,这令她恐慌。平生第一次,她质问起自己是如何演奏的,她开始对自己刨根究底地怀疑起来。
1962年秋,杰姬赴巴黎学习,师从法国大提琴家托特里耶。没有妈妈的日子不太快乐,生活上也一团糟。她把脏衣服寄回家里,妈妈洗好后马上再寄回去,同时附上一张衣物清单。争取自立,对于杰姬而言是一段激动人心的探索过程,她以爆发性的能量挑战生命。她强烈的女人味很快就显现出来了。她是一个绝好的伙伴,有非凡的模仿能力,还有一箩筐下流笑话,如今的她既来电又性感。看起来,她遇见的每个男子都爱上了她。她的生活也开始变得扑朔迷离。杰姬不喜欢对未来作出规划。要她作长期的承诺很难,因为她从来就是一个自然随意的人,只活在此刻,只为此刻而活。因而,她极有可能在最后一刻取消音乐会,这可让经纪人和音乐会赞助商大伤脑筋,她还讨厌出国演出,但这却是一位国际艺术家所逃避不了的。她忍受不了异国他乡的寂寞,常会打电话给妈妈说,“我可不可以回来?我不想参加这场音乐会了。”声音总是那么迷惘,有时几乎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于是,妈妈会丢下一切赶去陪她。
这一点也不令人惊讶,一个从波特兰大街走到哈雷街就辨不清路的女孩,如今却要独自来往于国际机场和外国城市之间。她从一个样样事都已为她打点好、一个受保护的环境中飞弹出去,进入一片陌生的天地,她要自己打理饮食、衣服还有时间。对于一个独奏家来说,既没有实质上的支持也没有情感上的支持。
21岁生日后不久,杰姬赴俄罗斯留学,半年后回国,呜咽着告诉我:她被强暴了。“是谁干的?”我屏住了呼吸。她喃喃的回答声几乎听不见。
这年冬天,杰姬应邀去傅聪家参加圣诞聚会。丹尼尔·巴伦勃伊姆,这个出色的钢琴家与指挥家,这天也受到了邀请。当时大家正在喝咖啡,冷不防闯进一个风风火火的小个子。杰姬立刻为之倾倒,赶忙去拿她的大提琴。他们以一种不同寻常的音乐交流方式演奏勃拉姆斯的F大调奏鸣曲,如此之默契,讨论都是多余的。音乐款款流淌,两人立刻来电。第二天黎明她打来电话,“希尔,我恋爱了,我恋爱了。”
他们很快就结了婚。
在许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最坚固的因素也往往是最脆弱的,就好比杰姬与丹尼尔的婚姻--他们在许多方面都是截然相反的。
杰姬说到底是个英国乡下姑娘,不善交际,不谙世故。她热爱自然,喜欢在雨中漫步,最心仪单纯直白的东西。她讨厌抛头露面,也不愿意被人逼着推销自己。而丹尼对于他们那高速运转、飞来飞去的生活却应付裕如。
1971年早春,电话铃响了。电话那头的杰姬几乎语无伦次。“希尔—希尔……是你吗?是我呀,你得来接我。你得马上就来。”
“杰姬,出什么事了?你在哪里?”
“是丹尼尔,”她抽抽搭搭地说。“希尔,我很害怕,求你快来。”
“杰姬,我说过我会来的。你为什么害怕?出什么事了?”
“他们要把我关到疯人院里去,丹尼对我发了那么大的火……”
她告诉我,她和丹尼尔经常吵架,她只能靠吃药来让自己镇静。显然,医生跟她说过,为了保证她的安全,要把她送进一家精神病院。她恳求我马上出发到美国去,把她带回家。
第二天,我到伦敦的美国领事馆领签证。我出发时的心情很复杂,既兴奋又不安。我很怕面对丹尼尔。可我必须挺进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拯救我的妹妹。
我到达希思罗机场。机场广播里传来一条通知,让我到问讯处报到。他们说:“杰姬即将被送上一架前往英国的飞机,所以我现在应该回家。”
她到的时候样子很可怕,脸色苍白,皱纹密布。以后几天,她的情绪时起时伏,时而和孩子们在花园里左冲右突,时而又在床上哭得一塌糊涂。
不久以后,她告诉基弗,她再也不想见到丹尼尔了。她讨厌他,他们的婚姻完了。他人不在这里,她就毫不留情地数落他的罪名,不管他什么时候打电话来,她都拒绝跟他讲话。我很同情杰姬,但也知道要跟她生活在一起确实不容易。我开始警觉到她也许是在利用我躲开丹尼尔,而这对他是不公平的。
从此杰姬便在我们家住了下来。她很信任基弗,每次大发脾气之后总能在基弗的安抚中平静下来。有一天,她宣布将独处一两天,想回到朝圣者街的家里去。
“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会打电话来。”
她确实打了电话,几乎一到伦敦就打来了。很难弄懂她说的是什么,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狂乱。基弗跳上汽车,飞驰而去。
我知道他做得对,可是这么一来却把我撇在一团乱麻里直哆嗦。我困惑极了,那天是怎么应付孩子们的,我都记不清了。
晚上,基弗回到家,把我领进花园,当他告诉我(其实我已经猜到了),杰姬求他和她上床—他就照办了,我便开始哭个不停。
虽然我们俩都预料到这事会发生,可我还是很震惊。
我在他怀中哭泣,他能回家来,对我是莫大的安慰,可我还是觉得自己被彻底背叛了。杰姬在努力生存,她也知道基弗并没有被她征服,正因为如此,碰上危机,她可以向他求救,对她来说,他会在某个别人未曾涉猎过的方面显示出足够的坚强来。当年我嫁给基弗时,我找到了我的生活和我的爱,置身于其中,我觉得我是自由的,我知道我是安全的。可是,唯一能让杰姬好受的方法就是把她想要的东西给她。她要的是基弗。
第二天,杰姬又回到了艾什曼斯沃斯。我到车站去接她。刹车声呼啸着传来,我内心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唠叨,“行了,希拉里,行了,希拉里。她比你更绝望。”车门砰地一声打开,杰姬从月台另一端的最末一节车厢里出来,我从我站的地方飞奔而去,一头扎进她怀里。
我不知道我们俩站在那里相拥而泣了多久,可是在那一刻,我们俩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亲近,在我们私人的防空洞里,分享着无声的隐秘。
基弗总是和我一起上床。如果杰姬需要他,他过一会儿会到她那儿去。有时候我还对付得过去,可有时候,我真是觉得受不了,只好在饮泣中入睡。
基弗和我一起承受着这样的局面。我内心深处知道杰姬想要什么,目的是什么。当然,我连想都不愿意想她和基弗在一起时的情形。
我不知道杰姬是怎么会和丹尼尔和解的,我只能假设,随着时光流转,或者是她的困惑渐渐消失,或者是她已学会了如何应付这样的局面。1969年,她重新拿起大提琴,与丹尼尔一起去特拉维夫演奏。我们见她的机会又开始愈来愈少,因为她再度卷入了丹尼的生活漩涡:音乐会,夜宵,旅行--所有这些她说过她应付不了的事。我不知道这能维持多久。
1973年,困扰杰姬多时的手腕无力终于查出了病因--多发性硬化症,一种迄今为止尚无特效药的绝症。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行动、语言甚至呼吸,被一点点地蚕食。
许多媒体都对杰姬的病很感兴趣,她不想吓着别人,所以定了一条规矩,不准讨论她的症状。她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大名人,各方面来的建议简直要把她淹没了,从食疗到冥想,从药物到在特殊的水中洗澡,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也有许多信是那些把杰姬奉为偶像的病友写来的。她对他们是一种巨大的精神鼓励。有时候,她觉得这是一种可怕的压力,因为她不得不时时刻刻都表现得很勇敢。
随着杰姬的情况越来越糟,她变得比以前更喜欢吓唬人。许多来探访她的男性朋友听到她用“跟我做爱吧”充当问候语,都会吓一跳。有些人反应快,把这个当作一句笑话,而另一些人则会被吓跑。也许,杰姬是藉此表达她仍然是一个女人,还没有丧失性欲。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多发性硬化症如何扭曲、摧毁着杰姬的个性。那个曾经以黄色笑话取乐的女孩如今已变得越来越粗俗。发起火既刻毒、又恐怖。她似乎很想让别人受伤。这不是我们一向熟知的那个杰姬。她感到很沮丧,就像是掉进了陷阱。她告诉我,困在轮椅上最糟糕的一点在于,不管碰上什么情形,她都逃不掉。
有一天,电话响起来,我接听了。是杰姬。她想同基弗说话。
“他在外面,在花园里弄花草。要我去叫他吗?”
“嗯,请叫他马上到伦敦来,因为我要他和我做爱。”
我觉得浑身瘫软。
“杰姬,这事我不能跟他说。你得自己跟他说。”
“那你去把他找来,我自己来问他。”
我心里怦怦直跳,跑出门去叫基弗来听电话。
“是杰姬。她要跟你说话。”
基弗听杰姬说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反应。沉默良久,他答道:
“杰姬,我们不能回到过去。这没用。我很抱歉,但是不行。”
她砰地摔了电话。
我在颤抖。
“基弗,”我轻声说,“我想这是头一回家里有人对她说‘不’。”
从此以后,杰姬再也没有跟基弗说过话。
1987年10月15日,家庭护士通知我们,杰姬的病情突然加重了。我和皮尔斯立刻开车到伦敦去看她。她得了肺炎,不能说话、吞咽,眼睛也看不见。
之后有一小段时间,我和杰姬独处。她在打颤,胳膊在床上乱捶,眼珠咕噜噜乱转,耳朵不停抽搐。她的脚跟和肘部都有合宜的垫套保护着防止不断的摩擦引起疼痛。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颤动,成了一个剧烈波动着的庞然大物。我只好跟她讲话,让她想起泽西岛的气味,田园诗一样的天气,还有温润的粉红色花岗岩。才说了一小会儿,她就渐渐地完全沉静下来;她睁大眼睛,整个人松弛下来,胳膊和手指停止了颤动。骤然间,我和妹妹重又团聚在一起。这是我们之间最扣人心弦的一刻。我只能不停地说话。我不敢停下来。
第二天早上8:30,杰姬告别人世。那天晚上,回家的路是那样漫长,我们的情感已疲惫枯竭,眼里盈满泪水。9:15左右,我总算捱到家,挣扎着从车里出来,一头栽进起居室,跌坐到一张扶手椅上。
电视新闻已近尾声,我依稀听到气象预报,紧接着便是一段特别安排的致敬专辑。转瞬之间,屏幕上出现了平切斯·祖克曼、若泽·路易·加西亚以及祖宾·梅塔,都在为杰姬唱赞歌。我努力集中思想,终于看到了她,我的杰姬,我刚刚永别过的杰姬,此刻却在我面前的屏幕上栩栩如生。她就在那儿,嬉戏玩闹,与往常一样精力充沛,同她的音乐家朋友们一起谈笑风生。我觉得自己仿佛当头挨了一槌。
我不记得那天夜里是如何上床的,可我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只觉得仿佛已到了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