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嫁给水生不是静婉的本意。
倒不是因为嫁过去要吃糠咽菜,而是嫌他大字不识一个,完全配不上自己。
毕竟她想象中的婚姻,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在天愿作比翼鸟、金风玉露一相逢……是五千年诗词歌赋堆积出来的繁盛情事,绝不是众人口中说的柴米油盐生儿育女。
太俗气了,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提亲那天她故意捧着一本诗集看,眼光却暗暗打量着拘谨的水生。只见他穿一件青黑色小褂,双手紧张得不知该往哪里放,只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一定会对小姐好的,一定会对小姐好的。”
母亲颔首微笑,伸手接过水生递上来的几匹衣料和一块腊肉:“水生,你是个好孩子,把静婉嫁给你,我很放心。”
水生便千恩万谢地出门去,脚步轻盈地几乎要飞起来。
可静婉的心是沉重的,与未来夫君形成鲜明对比。她不理解,为什么母亲要把自己嫁给长工家的儿子。
2
短短半年内,静婉经历了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的人生转变。
半年前,父亲在赌桌上输光家产,当夜便把自己吊死在了桃树下;
五个月前,家中的三位姨娘和兄弟姐妹分家离散,她和母亲搬进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子,开始孤儿寡母的凄惶日子;
四个月前,母亲把她从女中拽回家来,那天她流了泪,坐在破床上默默哭了一夜;
三个月前,水生托人上门说亲。据说他对小姐倾慕已久,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
静婉泄了气,虽说她也听过了许多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宣讲。可困难来到了眼前,还是该躲的躲、该受的受、该哭的哭。
没办法,这是朵半辈子藏在温室里的娇花。你不能指望风雨一来,她就立刻长成参天大树。
唯一的反抗表现在婚礼形式上。对做新娘这件事儿,静婉其实已经设计无数回,她希望披着婚纱在神父面前起誓,优雅而温柔地说yes,I do。
台下必须坐着一群要好的小姐妹,羡慕嫉妒地看着新郎亲吻她。
可水生犯了难:“咱们穷人家哪儿知道这些洋玩意儿?再说大家都等着好好吃喝一顿呢!”
静婉不依,哭哭啼啼地闹起来,母亲却厉声喝止了她。见女儿抽抽噎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当妈的又心疼起来:“静婉,没办法,咱们母女俩总得过日子。跟着水生你可能会委屈,但不至于吃亏,相信妈妈。”
话说到这一步,反抗和哭泣都只能点到为止。静婉只好抹着眼泪点头,把对婚礼与婚姻的憧憬都细细地收起来藏好。
3
过门那天,小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
空气也是湿淋淋的,似乎天地万物都在陪着她流泪——为一个女子的委屈与不甘。
静婉呆坐在床前,任由母亲为她穿上红袄子,再细细地涂脂抹粉,把红的白的黑的一笔笔勾勒、一点点描摹。
脂粉都是西洋来的时兴货,带着些遥远的浪漫气息,与眼前这带着些泥土腥的雨水格格不入。再一看母亲,眼角已长起细密的皱纹,两鬓也添了银丝,若隐若现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养尊处优的阔太太了。
嫁人不是为了谋爱,而是为了谋生。
她一路安慰着自己,乘着一顶小轿晃晃悠悠地出了城,又沿着崎岖的乡道进了村,到达水生的家门前。
水生的父母都害病走了,只剩下个已出嫁的姐姐。第二天静婉脱下喜服,大姑姐就叫嚷起来:“你穿着这身衣服像什么话?怎么做家务干活啊?”
静婉一愣,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她穿了一件青底碎花的旗袍,长发已经盘起来,鬓边斜插了一支珠花。
大姑姐谆谆教导:“咱们是穷人家,穿衣打扮要符合身份。不如把这身旗袍改些小衣服裤子,以后好给孩子穿。”
“姐你胡说什么呢?”水生坐到了静婉身边,抱歉地对她笑了笑,“喜欢什么就穿什么,这是你的自由。”
大姑姐一听就不乐意了,站起身来拂袖而去:“你就把她当千金小姐继续宠吧,以后有你受的!”
静婉一惊,慌忙站起来挽留,水生却冲她笑笑:“大姐心里还有气呢,她希望我娶村头屠户的女儿,但我拒绝了。”
“那你为什么非要娶我呢?”静婉的声音小小的,带着新嫁娘的羞涩与胆怯。
水生轻轻一笑:“因为我喜欢你啊,小时候跟着爹爹去城里交租,无意中看到你在花园荡秋千,瞬间就……上了你。”
他似乎还不太习惯说出“爱”这个字,只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蜻蜓点水似的。
可静婉听懂了,她低下头,脸又悄无声息地烧起来。
4
就这样,小夫妻的日子平平淡淡地过起来了。
静婉变成当家的主妇,每天清晨起床,就把煎蛋和烤馒头片一字排开,有时还抹上乳腐汁,再切一盘子新鲜的西红柿,看上去心旷神怡。
都是她从女中里学来的做派,只是面包被换成了馒头,果酱也被乳腐汁取代,她吃得津津有味,但水生如鲠在喉。
开始他忍着,装模作样地为一桌饭食叫好,两个月后,静婉看出了端倪。她垂下眼眸询问丈夫:“你喜欢吃什么?我去学。”
“清粥咸菜啊,面条啊。”水生脱口而出,又不屑地补上一句,“烤馒头片有什么好吃的,又干又硬。”
静婉放下筷子:“以后我和你一起喝粥就咸菜吧。”
水生欢呼起来,却在无意中看到妻子眼中飘过一丝落寞。他的心猛地疼了一下,隔天便早早起床,熬了粥也烤了馒头,静婉在香气氤氲中起床,眼眶竟又红了起来。
她心里很暖,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去拥抱丈夫。
靠在他的怀里时,她忽然想起父亲的姨太太们,绞尽脑汁煲汤做菜,小心翼翼去讨丈夫的欢心,可父亲却很少领情。
或许母亲说得对,嫁给水生不吃亏。因为他的心里眼里,都始终燃烧着关于静婉的小火苗。
他爱她,爱才是包容与接纳的源动力,也是化解矛盾冲突的润滑剂。
5
但也吵过架。
那次水生给人做工得了一点钱,他全数交由静婉保管,让她去安排一家人的吃穿用度。
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正是粉妆玉琢活泼可爱的年纪。静婉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带着孩子进了城,在照相馆里拍了三张照片:两张单人照、兄妹二人的合影。
拍照不算太便宜,一下子把钱用掉一大半,剩下的钱,静婉全部换成了启蒙书,欣欣然地带着孩子回家来。
不料丈夫勃然大怒,把书本丢了一地,他从嗓子里吼出声音来:“孩子们正在长身体,你不给他们买点肉吃买件好衣服,反而去拍什么破照片买什么书!”
静婉解释:“我想记录孩子的童年,让他们长大后有个念想。买书是想教他们认字儿……”
“狗屁!”水生粗声大气地打断,“我看你就是改不了小姐作风,尽搞些没用的!你以为老子赚钱不累?”
静婉一愣,满眼通红,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只转身进了房,把一地狼籍和悲伤都狠狠关在门外。
水生叹了口气,闷闷地坐下来抽旱烟,对自己的败家娘们儿深感无奈。他气她不知生活艰辛,但又敬她知书达理。毕竟钱花出去,没一分落在她自己头上。
思索了半天,依旧没理出个头绪。但水生决定尊重妻子的想法和决定,于是认真把书又捡起来,再慢慢挪回房间去。
“从前有个小男孩,家里穷得要命,常常吃不上饭,有时饿得猛喝凉水,把胃都给弄坏了……”
水生絮絮叨叨地说,静婉便不慌不忙地听。听着听着,眼前就浮现出那个干瘦可怜的小男孩来,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忽然就理解了他那不讲道理的怨和怒。
言行举止都只是表象,答案深埋在遥远的过去。人与人交往,其实就是思维的剧烈碰撞,懂了它的因,体谅它的果,关系就能继续下去。
她转过身来,轻轻往他怀里钻:“对不起,以后我会先征求你的意见。”
“不,你比我有文化,大事由你做决定。”
“那小事呢?”
“当然听我的,哈哈!”
6
后来,静婉也开始下地干活。
她戴着套袖与遮脸的帽儿,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跟着丈夫一起拔草挑水。收工时,她总采上几支野花,欢欢喜喜地抱回家里去。
水生疑惑:“这破花有什么可看的?”
静婉白他一眼,他也就不问,只跟在她身后往回走,把夕阳踏成一片细碎的浮光。
但从此后,玻璃瓶里便热热闹闹地开了几十年。山茶花、野菊花、白莲花、栀子花,都是水生采回来的,一朵又一朵,争先恐后地来点缀静婉的余生。
她学会了裁衣服做鞋子,懂得用汤汤水水来滋养丈夫的胃,也学会了精打细算过日子,能面不改色地讨价还价,把一家好几口的苦日子从容不迫地捱过去。
就这样,一辈子就过去了。
静婉80岁那年,我见过她一次,依然是个白白净净的老太太,笑起来眉眼弯弯,依稀可见当年的卓然风姿。
她正在葡萄架下摆杯盘碗碟,沏上一壶茶、摆上一盘糕饼,再翻开读过无数遍的《红楼梦》,悠然自得地喝起她的下午茶。
茶是野山茶,是水生从山上采来的;糕叫蒸糕,是跟着邻居大嫂学的,她把它当作蛋糕,津津有味地吃了几十年。
据说他们在金婚时办过庆典,静婉穿上了迟到半个世纪的婚纱,在水生老去的怀抱中笑靥如花。